第17章
  
  温景珩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让她打了个激灵。
  正在此时,帐外突然传来了乐声,与这些天在胡人营地听到的欢快激昂的乐曲不同,那声音婉转清丽中带着缕缕哀思,如泣如诉,一下子就撞进沈昭华的心中。乐音渐入苍凉,如孤烟直上,在无垠的荒漠中徒劳地寻找归处。
  正是中原名曲《胡笳十八拍》。
  只是,吹奏者用的却不是胡营中最常见、最适配这首曲子的胡笳,那声音比之笳声的苍凉悲怆,更多了一份清越空灵,是箫声。
  能在此地吹箫的,沈昭华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他的箫声如幽谷中的溪涧,湍湍流淌。
  沈昭华从他百转千回的箫音中,从他唇间吐出的气口中,隐约看到万籁俱寂的月下空山中,清辉竹影里,一抹手握青竹长管的孤清身影。
  那身影明明是温景珩,却又不是他。她仿佛穿透那层熟悉的皮囊洞见一个如她一般流落他乡、孤苦无依的灵魂。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箫声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了无痕迹。
  良久,沈昭华才回过神,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谁又能想到,那个逼迫她的人能吹出这样的箫音。
  她抬手拂去脸颊的泪水,举步向外走去。
  温景珩坐在密林旁的一根枯木上,他长发未束,只用一根暗红发绦将额前碎发拢在脑后,上好绸缎织就得余白色长袍在月光下微波流转,衣袂翩跹,仿若谪仙。
  她低声叹息,缓步走向他。
  “你来了?”
  温景珩拿起身旁的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并未回头。
  沈昭华在他身后站定:“你怎知是我?”
  温景珩回头看了她一眼:“姑娘的脚步声,自是与旁人不同。”
  她脚步声极轻,落在残雪将化未化的泥泞里仿若无声,可他却能清晰辨认。
  温景珩看她不说话,轻笑一声:“刚才的曲子,是在下送给郡主的新婚贺礼,郡主可还喜欢?”
  竟是,特意吹给她的。
  不管她喜不喜欢,都不得不承认那曲《胡笳十八拍》十分应景、应情。
  她没有回答,冷声质问:“温景珩,若我答应了和亲,你们会撤兵吗?”
  “嗯?”温景珩似是被勾起了兴致,抬起头直视着她:“郡主想好人选了?”
  “你先回答我……”
  温景珩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沈昭华:“今夜月色正好,一起喝一杯吧?”
  沈昭华看着他递出的酒壶,她不想与他共饮,可她想从他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她一时没有接过,他便牢牢地举着,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她心中叹息,终是妥协,接过他手中的酒。
  他满意地笑了,那笑容与平日不同,笑意漾到眼底,眉眼弯弯映着盈盈水波,竟让他透出几分少年气。
  沈昭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让她觉得此刻与他相处起来,不再那么讨厌。
  她举起酒壶轻轻喝了一口,胡酒烈,一入喉就呛得她直咳嗽。
  温景珩愉悦地轻笑出声,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拍了拍身侧:“过来坐。”
  沈昭华没再忤逆他,听话地坐到了他身边。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试图讨好一个人。
  卑微而笨拙。
  可她不知道,她这些妥协与让步,根本算不得讨好。她不知道这世道是如何吞下一个人所有的骄傲、自尊、梦想和不甘,将其变得麻木而平庸;不知道她浑身的棱角终将被岁月打磨的圆滑而世故,拨筋挫骨,鲜血淋漓。
  所有的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她却已经无所适从。
  温景珩看着身侧清丽绝伦的脸庞,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她本不该经历这些,出生就被捧在掌心的豪门贵女,有着绝世的容颜和靖朝数一数二的高贵门第,原本,她此生经历的最大苦难,不过是后宅争斗。
  是他将她拉入了这场漩涡。
  “对不起。”他转过头不再看她,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诚恳和认真。
  沈昭华不解地看他,他却低下头,拇指摩挲着手中的酒壶:“不管你是否答应和亲,我们都不会退兵。”
  “你说什么?”沈昭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又要逼着她和亲?
  她变得激动,她试图讨好他,却被现实狠狠甩了一耳光。所以,曲意逢迎、摇尾乞怜是没有用的,是吗?
  第17章
  王侍郎拿到诏书,却没有即刻离开,他一定要萧承渊屏退左右单独见他一面。
  萧承渊着急打发他,无奈道:“把他带过来吧。”
  张总管领命而去,不一会就带着王侍郎过来,然后识趣地退下。
  萧承渊手中奋笔疾书,头都没抬:“说罢,非要见我所为何事?”
  王侍郎并未答话,上前几步将一封书信放在萧承渊眼前。那封书信布满褶皱,一看就是日夜贴身携带的压痕。
  萧承渊拆开信扫了几眼,抬眸看着王侍郎:“王侍郎可知这信中内容?”
  王侍郎看着他没有回答,但萧承渊已经知道答案。
  他将信纸举到案头的烛火上,火势瞬间腾空而起,顷刻间将其燃烧殆尽,差点烧到萧承渊的手上。
  他的眸中映着火光:“记住,我今日没有见过这封信,你也不曾来过。”
  “自然。”王侍郎拱手行礼:“大将军若无旁得吩咐,下官这就去了。”
  萧承渊点了点头,目光一直追随着王侍郎消失在视线里,深沉而复杂。
  王侍郎走后的第三日,雪终于停了。
  萧承渊缓缓地转动右手的扳指,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沙盘,安静地等待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时间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但他有的是耐心。
  终于,第五日在日头快要爬上中天的时候,赵参将疾步而来:“大将军,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多少人?”
  “斥候来报,约莫十万人,一个时辰后到。”
  “二十万人……”萧承渊感受着指间玉扳指的温凉:“少了二十万。”
  “是!”
  萧承渊的面色变得凝重:“二十万大军,去了防守最薄弱的白发城。”
  纵然如此,他们已经备好万全之策,大战在即,他心中却无丝毫恐慌,直到赵参将惊惶失措的去而复返。
  都是刀尖舔血的人,看着他如此慌乱,萧承渊心中一紧。
  还不待他问出口,赵参将的声音就遥遥传来:“大将军,你快去看看,夫人她……”
  赵参将的话还没说完,萧承渊就起身疾步而去:“夫人怎么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萧承渊脚下的步子更急,不消片刻便站在了城楼上。
  天地苍茫,旌旗猎猎。
  黑压压的胡人铁骑如同蔓延的墨潮,兵锋直指孤悬的凉州城。
  而在那如黑云压境的胡军最前方,一架粗糙的十字木桩囚车上,绑缚着一个身着大红色翟衣,头戴七翟冠的身影。
  那身象征皇室恩宠、肩负和亲使命的华服,此刻成了莫大的讽刺。
  金线彩绣的翟鸟在寒风中黯淡无光,明珠流苏无力地垂落,沾染着尘土。
  她像一件被精心陈列的祭品,暴露在万千目光之下。
  寒风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袍,吹乱了额前的碎发,露出她苍白如纸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
  她的嘴被布条勒住,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那双曾盛满星河、如今却盈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着城楼的方向。
  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燃烧着极致的愤怒和刻骨的屈辱。
  她恨!
  她恨自己成了敌人刺向故国的尖刀!
  她宁愿被万箭穿心,宁愿立刻化作齑粉,也不愿成为胡人铁蹄踏碎大靖山河的帮凶!
  她奋力挣扎,手腕脚踝被粗糙的绳索磨出血痕,浸透了华贵的衣料,可那束缚纹丝不动,反而勒得更深。
  她只能死死瞪着城头,用眼神无声地嘶吼:“别管我!”
  城楼之上,萧承渊的身影如孤松般挺立。
  银甲在斜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头盔下的面容,却是一片煞白。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城下那个十字架上。
  看着她被绑缚的惨状,看着她眼中那焚烧一切的恨意与求死之心,萧承渊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
  愧疚之感瞬间缠绕全身,让他窒息。
  自那日一别,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从未想过再见面,会是此情此景。
  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了温景珩,把她变成温景珩手里最锋利的刀!
  眼前的沈昭华是大靖的郡主,皇帝的诏书已昭告天下,她此时代表着大靖皇家的脸面。
  而他的身后是千里江山,是千万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