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看着摆台,看着每一支口红倾斜的方向,她想起很久之前父亲低头的模样,他的唇缄抿,发丝下的目光落到一支摆放相反的口红上。
  她任由她们商量摆布,自己不断在脑海搜寻,这种莫名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有了答案。
  又是一件,她感受到父亲爱意和悲伤,以及自己过错的往事。
  她垂眉,忽地意识到还在店内,可惜,销售员的声音很大,惊讶的语气吸引角落的父亲,父亲抬头,回身,带着水光的眼神投过来落到她们身上。
  “好巧。”
  他微微惊讶,眉眼轻移。
  父亲认出她,这是一件令迟雪高兴的事。
  他放下纸笔,走过来打招呼,笑笑:“林雪,你来买东西吗?”
  父亲喊她“林雪”而不是“小雪”,迟雪心里忽地落寞起来。
  可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温柔,迟雪迫不及待和他讲话,她想看着父亲:“好巧,学长你怎么在这里?”
  “啊,我啊。”父亲刚想说话,门口忽地走进一个女人,夹着电子烟,女人喊:“哟,有客人。”
  父亲转头看向门口,瞧见是小姨,员工们纷纷问好:“店长你快过来帮着瞧瞧,这可是尺言的同学呢。”
  “那你可得看紧点。”女人对尺言挑颔吩咐,话语轻佻随意,嘴角微弯,从柜台后掠过。
  尺言不理会胡言乱语,权当一笑。他的性格活泼开朗,几乎是人人都承认的好人缘、俏嘴巴,不过聊天几句,便能对方误以为进化成朋友的程度,自然不怯生。
  尺言随手挑起一只合适的试用装,递过去,双目与迟雪对视,设计精巧的钢管和他白皙的手交相辉映,在光下竟有奇妙的幻觉,他真诚笑问:“你要试试这支吗?”
  这支更加适合,迟雪看上面标着158的数字。
  “可,可以吗?”迟雪面上不是羞红,而是茫然灰白,她磕磕巴巴。
  父亲的热情开朗令人如梦似幻,迟雪甚至还适应不了他俊朗外表,活泼的话语,她无数次确认那就是父亲,可真正面对起来,居然变得无所适从。
  一个完全不同的父亲,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父亲。
  “你快试试。”文佳儿推搡她,心里早已暗喜得怦怦作响。
  “试一试,喜欢可以看一下嘛。”父亲拿出话术,但他的温柔的笑,着实让人眼前迷乱,如同繁盛乱花。
  迟雪想接过,想和父亲接触,但心口像压石头。她忽地想起往事,那件久久压在心头的事,伸出的手一颤抖,躲避目光,忙改口:“算了吧。”
  她看着数字,想起昂贵,想起以前父亲的模样,别扭道:“不买了。”
  父亲微愣,立马反应过来,看出对方眼中有心事,收回手,没再强迫推销。他淡淡呼出一口气,转而笑笑:“对了,上次忘记问你是哪个班的了?对轻音社很有兴趣?”
  话题的自然迅速转化,使迟雪压在心头上的石头松一点,她回过目光,看着柔意似水的父亲:“我是高一六班的。”
  “好。”父亲嘴角弯弯,眼睛里有星星,一闪一闪,令人安心,“记住了,面试的时候我会留意。”
  文佳儿没想到机缘来得这么快,迟雪居然真的想要进轻音社,而且不止停留在“想想”的层面,已经和负责人打好交道了,这个朋友背着自己偷偷做太多事情了!
  迟雪不知道父亲的话几句真,几句假,令她如此分辨不清,如同幻梦。
  她恍然隔世地走出店铺,来到光滑的大走道,巨大的水晶吊灯闪烁光辉,眼睛后知后觉受不了,她回头再看一眼父亲。
  “小雪,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学长的啊?”文佳儿激动万分,拽着她的手,见她依依不舍留恋回头,心里已琢磨出合情合理的猜测,“不会是桃花运吧。快,我给你测测,我新学的没多久呢。”
  迟雪不理睬她,回过神,笑笑,又觉得有眼泪要落下。
  抽电子烟的女人挨在角落的柜台上,身体前倾,用一只手肘撑着身体,目光绕店铺一周,吐出一口烟雾,回过目光,眯眼。
  她红唇浓妆,大胆热烈,面上长期挂着极富压迫感和控制感的微弯嘴角。
  外号“红隼”,纸原家的二女儿,生性乖张富有个性,是经营的好手,年三十三,未婚。
  尺言收拾着展示架上的口红,将它们统一摆放整齐,Y形陶瓷架子支撑,方向从左到右,倾斜角度讲究。
  小姨笑笑,唇角漏出一缕烟,夸奖道:“你倒是挺用心的。”
  尺言背着身,一边伸手打杂一边说:“劳碌命,没办法。”
  小姨眯眯眼:“这叫勤劳。”
  “谢谢。”尺言客气道。
  “我还想着,你谈下刚刚那单,我就把口红店交给你。”小姨撑着颔,目光乱瞟,看着落地窗外形形色色的人群,“你弟又不肯帮忙,从小到大也就你帮我打理,是个好孩子。”
  尺言笑笑,笑而不答。
  员工们都各自忙自己的事,角落他们俩独处,安静许久。半晌,小姨收起轻佻,把烟往下压了哑,长叹一声:“其实,看你长这么大,都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这个侄子,不喜欢钱,不追求地位,看上去平平无奇。
  他侧侧头,蹲下来,仔细检查口红上的标签:“我也不知道。”
  小姨看着尺言,津津有味道:“说你不上进吧,又不是,但你从来不争;说没能力吧,也不是,不然老爷子不会把你当珍珠捧。”
  只要尺言想,他迟早能分到纸原的一条产业链。红隼手里握着的是香水,准备传给他,他说算了,小姨就给他开拓一条口红线。
  “等几年口红这条线做起来了,我就交给你。”小姨这次直接一口说明白,没有询问的意思。
  “你给老二。”尺言讲道。
  “老二没你那么有心思。”小姨反驳。
  小姨看出尺言的兴趣不在这,她忧虑,但不点明。尺言也避重就轻,每次触及这种话题,就低眼不语。
  “家主身体怎么样?”小姨问尺言父亲情况。
  尺言抿抿嘴,停住动作,不知该如何回答。几秒后,他抛出一句:“可能不算好。”
  红隼收回忧虑的目光,投向玻璃窗外,店铺里安静半晌。
  她抖抖烟灰,才发现自己已经换成电子烟,她低头,顺着笑意小声半开玩笑道:
  “准备什么时候上位啊?”
  第8章 【回忆】四年级
  学校的午餐分成两种,一种是八块钱的普通餐,一种是十二块钱的豪华餐。
  迟雪在读四年级,不用住宿,晚上回家,但是午饭要在学校吃。班里几乎全部同学吃的都是十二块钱的豪华餐,里面多很多肉,也多出来甜点和牛奶。
  她看着自己的简单饭菜,觉得和同学们格格不入。她并不想多吃肉,也不想喝牛奶,但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
  迟雪晚上回家,委婉地,讷讷地,对父亲提出换中午套餐的想法。
  她不知道父亲最近失业,不知道原来的餐馆倒闭,她和同学上下学的时候,总会刻意绕开那间餐馆,怕同学认出父亲,或者父亲认出她。
  父亲听到,愣一下。迟雪以为没有希望了,她不强求,其实八块钱的菜也吃得够饱。
  可她接下来听到父亲“嗯”一声,点点头,答应了。父亲掏出一沓零钱,计算着这个星期女儿的学校伙食费,数量精确交到她手上。
  迟雪很惊讶,父亲如此慷慨大方,印象里家里很穷,很穷的。
  郭雨生家确实不算富裕,加上最近丢了工作,也许已经不算失业,而是失去固定施舍,变得更加拮据。为了长远维持生计,郭雨生这几天都是上工地干活。
  工地不求样貌好的,能干多少算多少,勉强能过渡,拿到一笔可观生活费。
  每日能有一百多,维持必要开销后只剩一百,女儿每天一顿午饭后只剩八十五,郭雨生每天规定往医疗存款里存二十块,往女儿未来的学费存三十块,往墓地存五块,往嫁妆存十块,他需要给女儿买黑森林蛋糕,七块,还要买晚上的饭菜,十块。这样他每日中午的开销就缩减到三块。
  晚上的菜足够他吃饱,中午就可以吃差一点,刚开始干活的那几日,钱也拿得少,他就吃两个白面馒头,多了也吃不下。
  工友说他傻,可是只是在心里说,毕竟郭雨生这个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是个值得同情的怪人。
  大家看得出来他干不长久,即使他的皮肉比他们粗糙十倍,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奇怪又自卑的内敛,和社会不是一种色调,这种渺小的格格不入使大家下意识忽视他,他变得透明起来。
  迟雪非常开心,她内心暗喜,再也不用和同学不一样。
  下一轮伙食费,她自豪地交上去整数,她期待的五顿豪华餐将使她幸福整整一星期。
  班里有很多年轻小女孩,漂漂亮亮的,父母将她们爱护得格外关切。可不成熟的小女孩们相互交朋友,会形成小团体,排斥或拉拢其他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