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这里,就是你家吗?”迟雪懵顿,站定在原地。
  “不完全算。”尺言拿钥匙开了侧门。
  占地起码有三亩,相当于半个学校,单从外部看来,处处透着古老而贵重。大门虽然简洁古朴,两边的黄铜锁却雕着精致花纹。门上的每一根横木都粗细一致,沉沉的紫檀色泽圆润。
  无论放在哪一个时代,都称得上是上流贵族。
  她料想到父亲会有一个不凡的家庭,却没想到是这种浮夸的出身,一切都恍若隔世,简直媲美小说与电视剧。这实在大大超越她的想象。
  “我还是,不进去了吧,打扰到你们就……”她突然害怕,不想进去了。
  “真的不进来吗?”尺言确认地问。
  她犹豫看着那扇门,只开了半边,能窥见里面是大片的草坪,绿茵色喜人。
  “还是……算了。”她声音弱小。不知道尺言是怎样想的,是失望,还是一身轻松?
  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父亲,明明未做好接受冲击的准备,却强硬地要掰开郭雨生的过去。父亲究竟藏得还有多深,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事情,她感觉来到了冰面上,稍稍触碰海水,就为下方的冰山而颤抖。
  她抬头,认为父亲对她失望,可他没有埋怨。尺言停在门口半晌,忽地露出久违,熟悉的浅笑:“那好吧。”
  她以为父亲在自言自语,而实际上,这句话也并非对她所说。尺言很久没回来过,大概有一个月、一个半月,这期间发生过太多事情,将所有生活都扰乱。
  明明是最亲近的外公家,居然也让他心生畏惧。
  “我们走吧。”他对迟雪这般说道。
  门关上,迟雪看到的绿茵色,化作一条细细的缝。遗憾在心口弥留片刻后,她才发现今日仍旧什么都没做成。她没能了解到那位所谓的“朋友”真正的身份,也失去窥探父亲更深一层的机会,深感自己的没用。
  迟雪后退一步,准备离开。
  她眼眸微颤,看到门缝里一抹白色降临,定眼,从即将关上的门中,看到一只落在草地上的白鸽。白鸽桃红色的眼珠子,转过来,从即将消失的门缝里,直直盯着她。
  迟雪愣住了。
  白鸽子。又是白鸽子。
  这只鸽子究竟在暗示她什么,从晚上到白天,有时还会闯入她不安稳的梦里。
  尺言突然一扯她,迟雪回头,听到车流而过的声音。
  “看车。”尺言变了语气。
  迟雪一愣,恍然看到他两三步绕到外道,用身体挡住自己,让她靠近人行道的内里。
  她脑海里立马闪过郭雨生与车相撞的惨状,一挣,说:“不要,我要走外面。”
  尺言一把把她扯回来,力气大得惊人,迟雪立马被拽停,听到父亲强硬怒气:“你走里面。”
  这是命令。
  迟雪内心一阵颤栗,她想回头看白鸽,门缝却关紧,一点白色也没能透出。她掉头看尺言,他两唇紧抿,那么一瞬间她看到郭雨生的神情。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但凡到路边上,郭雨生就有莫名的倔强。他必定会让她走里面,不接触任何一辆车,连风都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她有一种直觉,郭雨生回来了。
  “爸爸。”她喊。
  尺言回头,问:“你想回家了吗?”
  第27章 选择
  你太容易心软了。他们总是说。
  尺言埋头, 紧紧地扯住围巾,厚重的布料为他挡住零星一点风。每一丝,每一缕, 划过他脸颊,吹动他发丝时,都像冰刀。
  他太冷了, 冷到要蹲在路边, 瑟缩着。路灯昏暗地亮着, 照出他的影子。
  他蹲下, 深深呼吸,夸张的影子微动。半分钟过后,他才缓过来, 心口颤得没那么厉害。
  雨停了, 停在他的身体内,现在他每一口气息,都带着浓厚的寒气。寒气几乎代替他的血液,流动在他身体里, 变得虚弱。
  小姨知道了,与他相顾无言, 所有的责骂都化一丝缄默。
  他不反驳, 不否认, 他别无选择。
  阻止一场自然的暴雨, 是有代价的。水汽无法掉头回大海, 只得被集中起来, 凝成巨大的力量。他能控制杯水、池塘、乌云, 也可以控制雨。
  而控制一场覆盖城市的雨, 他不是做不到, 寒流倒灌入他身体内,他能承受,却不能忍耐。身体垮了,他这样想。
  他咳嗽两声,再度蹲下,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他转头,看向墙角,那里有一只脆弱的飞蛾。飞蛾隔壁有蚂蚁,他们在四周爬来爬去,闻到腐朽的气息,时刻准备饱餐一顿。
  父亲死了。
  葬礼来得很突然,他已年满十八,但这份责任来得太早。
  尺言不得不操劳累心,在各家族的来信与慰问中斡旋。这一切让他初感麻木,原本的悲痛都被覆盖。他变得平静异常。
  葬礼那日,尺言把头发扎起,手指绑上黑丝带,静立在父亲的花圈旁。他站立在毫不起眼的侧面,距离适当,低首不语。
  很多来客都沉默,尺言开始琢磨每一个人的真实内心,究竟是悲痛,还是狂喜。
  父亲的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事物暗流涌动、斗转星移,他没有办法再独善其身。在此刻,在父亲正式消失在这个世上时,他就被迫站在命运的路口,进行站队的选择。
  他们都说他很保守,过分传统。事实上,他的确如此。
  飞蛾还在颤动,蚂蚁逐渐爬上它的翅子,用口器分割,飞蛾已无力挣扎,在路灯光下惨白无比。尺言吐出一口浅息,感受到生命流动在他的手背上,自己的生命仍在融化。
  他在犹豫与迷茫中,低着头,俯视这只蛾子。蚂蚁爬满了蛾子的身体,如同诅咒一圈圈将它绑住,神秘符号从悠长的地底,从蚂蚁巢穴与缝隙中传来,这是生命的流逝,与种族的生存。
  当所有蚂蚁都举着一片蛾子的尸体,他们会狂欢,以极其荒谬的方式整齐排队,继续刻在基因里的运输。
  尺言站起,路灯光洒在他头顶,映在他围巾上,每一道折痕,都像是潜伏的海浪。
  他开始走回家。
  迟雪今日是乘公交车回去的,他将她送到车站后,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路程很遥远,刚起步时,天已经开始阴沉。他一看时间,已是将近八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喜欢独自走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尺言穿过行车扬起的尘埃,能听到路边的虫鸣,他会思考,可往往一抬头,他就会忘记刚才的所思所想。
  到达家时已是十点。他静静开门,管家意识到自己姗姗来迟,前来迎接。他比出一个嘘,开始往餐厅走去。
  尺绫并不在这,近来几日,弟弟都钟情于这个餐厅的椅子,坐在上面摇晃双腿,低头玩弄手指。
  尺言绕出餐厅,向走廊深处去,管家在身后几米看着他,没有破坏他的找寻。
  下楼梯,地下室里开着一盏小灯。尺言停在台阶上,看到尺绫正挨在角落,手里抱着一本书,昏昏欲睡。
  他忍不住心疼,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仍在怀念过去。
  尺言蹑手蹑脚,前去抱起他,手一触碰到弟弟,弟弟便挨在他胸口。尺言想要往外走,小尺绫突然拉住他,声音细弱蚊虫:“不要。”
  他不想出去了。
  父亲是死在地下室里的,尺言在几日过后,便有了彻底尘封地下室的想法。
  自幼在地下室长大的弟弟,在父亲死后第二天,被带回到地面上。这个内向、天生带着眼疾的孩子来到平地后,只敢在餐厅的椅子上拘谨别扭地坐了整整三日,完整表达了不适与不安。
  从醒来开始静坐,静坐到昏昏欲睡。为保证能尽快纠正,尺言陪同着,在一旁给予无限爱护。
  终于,在尺言外出的一日,这个内向的孩子凭着记忆,偷偷找回通往地下室的门,推开那片寂静的安宁。
  尺言慢慢把他放下,从地板杂物里翻出一条毯子。弟弟合上眼皮,头发遮住稚嫩的小脸,他为弟弟盖上毯子。
  连续多日的不安令他惶恐,回到熟悉环境,尺绫迅速地往睡梦坠去。
  他静守十来分钟,弟弟已经彻底熟睡,才再度抱起。
  尺言往楼上走去,管家为他开门。父亲在设计这间房子时,显然没预料到家族的庞大,即便房间很多,可都过早堆满杂物。
  弟弟天生眼疾,不能见光,自小便在地下室生活,直到如今重回地面时,才发现偌大的一栋别墅,竟没有一个房间属于他。
  尺言考察很久,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房间,十分艰难。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在刚开始几天,他曾提早精心布置好灰调的小屋,尽可能与原来环境相像。可当将弟弟独自放入房间后,第二日开门,看到的是小尺绫僵直不安坐在床边,一夜未眠。
  尺言将弟弟抱回自己房间,安放在床上,只开一盏小灯,接着开始淋浴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