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顾晓玫记得那天她刚从兼职的英语机构下班回家。天下着暴雨,像哭破了胆的孩童,无助又迷茫。
  顾晓玫抖着折叠伞进家门。客厅很黑,窗帘是紧闭的,没开灯。鞋柜里没了小邓的球鞋,顾晓玫记起小邓说要去打游戏的队友家里住两天,为庆祝上一场直播参与人数空前,还叫司空婧两人别惦记他。
  “啪”,顶灯开了,顾晓玫愣是被吓了一跳。原本漆黑的客厅中间坐着个人,蜷着腿,浑身湿答答的,将头埋在两腿之间,杵在成堆的包装袋上,貌似正在呜咽。
  “小婧?” 顾晓玫有些埋怨,“回来了怎么不开灯?你没带伞吗?身上怎么全湿了?”
  司空婧像尊没有呼吸的塑像,干坐着,一动不动,没答话。
  顾晓玫觉得不对劲。她换了鞋,将伞在卫生间里撑开晾着,眼神一刻不停打量着司空婧。
  “说话,怎么了?”
  过了半晌,一张花了妆的小脸抬起来,泪痕交错,嘴皮子也咬破了。不知是发冷还是茫然,司空婧的身上竟然在抖。
  “晓玫啊,如意恐怕做不下去了,我们的资金链要断裂了——”
  顾晓玫“哦”了一声,把手上的干毛巾罩在司空婧头上,开始帮“落汤鸡”擦头。
  “我说的是真的!我们压的货太多了!最后一批货的尾款已经给不出来了。现在广告费越来越贵,爆款的制作周期又跟不上!晓玫,我没有在开玩笑!”
  司空婧甩开顾晓玫的手,急红了眼。
  “我知道啊。就这事?这不是做生意时常遇到的情况吗?” 顾晓玫轻笑了一声。不带波澜的语气似镇静剂,把司空婧说禁了声。
  “你看了这么多生意经,哪个创始人是一帆风顺的?哪个不是起起伏伏?”
  “如果只是钱的事,那就想办法。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句话不是你常说的吗?怎么,突然来这么一下,你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忘了?”
  “再说了,失败怎么了?破产又怎么了?我们又不是没房子住,又不是没大米吃。大不了把所有礼服打一折出售,我们在家天天对白开水喝酱油粥。”
  “别哭了,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这点事也好哭。况且,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
  明明是话少的人,明明一向不善言谈,那天的顾晓玫却像吃下麦克风,持续不断地对着司空婧输出,仿佛害怕只要停下来,对方的眼泪会再次涌出来。
  但顾晓玫没能如愿,听完她连珠炮似地开腔后,司空婧顿了顿,“噗嗤”一声,眼泪伴着扬起的笑意,再次决堤而来,断断续续地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好”。
  情况是严峻的。
  司空婧错误估算了存货走空的速度,在销售额回流的同时,与婚纱批发供应商下单更多存货,导致现金流更加紧张。再加上中美两国节假日差异,大量存货不得已压舱,出现了亏本出售都无法走空的情况。
  广告的费用一直在跑,仓储成本每个月只增不减。由于运输过程中包装破损的退货订单也持续出现,司空婧是熬红了眼睛,止不住地发愁。
  “你拿着吧,这里是我存的一万块。我知道这个钱不够用,但能填补一点是一点。” 顾晓玫将厚厚一包信封递至司空婧手上。
  司空婧不接,说她不能要。
  “创业本就是我拉你进来的事。晓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钱是你从你舅舅舅妈给的大学生活费里省下的。他们给你的本来就够少,现在我再拿你一头,这像话吗?” 司空婧把信封推了开去。
  “你就拿着吧,话怎么这么多!” 顾晓玫倾身将信封塞进司空婧怀里,扬声道,“我那里还有钱。英语机构的老板觉得我做得不错,还想给我升职呢。你先管好你自己,把如意的现金流状况给解决了。”
  一万块,钱少,但分量重。资金出现状况,合伙人互相指责,卷钱跑路的案例比比皆是。司空婧怀揣着滚烫的一万人民币,扒拉吃完面前的外卖,抹了把嘴,说,这钱就当是晓玫你买了百分之五十如意的股份了。资金链的事我会解决的。只要是钱的问题,总能想到办法的。
  人可以乐观,但市场终究冷漠。瞬息万变的跨境之海毫无悲悯地看向黑洞中的两人,随时能把她们撕垮、吞噬。
  没有身家背景,人脉资源也稀薄的司空婧一改埋头苦干的作风,开始频繁出入各大电商交流会。
  她开始学会包装自己,开始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寻找答题的藤条,开始嫁接身边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司空婧明白,要走通如意这条道,她需要更多的牌。
  与此同时,顾晓玫似乎更忙了,有时候到夜半三更才进家门。司空婧问她去哪了,她只说机构的销售组在冲业绩,运营的人得陪着他们加班。
  事情发生的那天是一个九月的周五。临近晚上十一点,门铃是突然响的。
  司空婧以为是顾晓玫回来了,把一天的疲累收起,扬着笑脸去开门,却没想到门只开了一道缝,有不知名的大手伸了进来,硬生生将门撑开了。
  “你们是谁啊?” 司空婧被吓了一跳,拉高嗓音问。
  一男一女,五十上下,冲进屋子里开始一顿找。男的嘴上骂骂咧咧,说,晓玫人呢?那丫头跑哪去了!
  主卧的小邓工作时间昼夜颠倒。听见客厅里的响动太大,不得不暂停直播,打开门喊道,吵什么吵!没看见别人在工作吗!
  “天啊,你们竟然跟男的合租!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进屋的女人也拉起音高,指着小邓,上上下下像看动物那般瞧。
  小邓气不打一出来,司空婧听得也窝火,两人刚想怼回去,却发现顾晓玫站在了家门口,挎着斜背包,脸色苍白,浑身僵直。
  “舅舅舅妈,你们怎么来了?”
  像猛兽发现了碎肉,那一男一女看见晓玫,张开双臂向她扑了过去。女人抱着她,又是哭,又是嚎,说,孩子啊,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啊!我和你舅舅都想死你了!
  顾晓玫的嘴唇死了一样的白。她说,钱,不是已经转给你们了吗?还不能放过我吗?
  “你这孩子是怎么说话的!” 女人死死抓着顾晓玫的衣袖,像火钳一般,鼻孔的气烧得顾晓玫直皱眉头。
  “那点钱,我和你舅舅哪会需要呢?晓玫啊,我们是想你回家!你呆在骅城这地方干什么!海海都已经回老家了,我们也给他安排进政府机关工作了。”
  男人也抓紧催促道,对啊,我们两老不缺钱,就是指望着你能嫁得好,你弟弟能娶得好。一家人在一块,多和睦啊!家里的房子一百二十来平,不比你这破烂出租屋要强?晓玫啊,海海的姥姥住院了,身体不行了,我和你舅妈每日照顾着,累得慌啊,你是家里的一员,也得帮忙分担一些,你说是不是啊?
  顾晓玫阴着脸,把女人从自己身上扒开,走到餐桌前,将斜挎包放下。
  “舅舅舅妈,我很感谢你们把我养大。我现在有赚钱的能力了,想试着发展自己。我遇到了很棒的合伙人,她就站在那里,我们能做出很好的产品,赚美国人的钱。”
  顾晓玫说得克制隐忍,只有司空婧看见她的手在抖。
  “我们不需要!” 女人再次嚎叫出声,“顾海都告诉我了,说你们两女孩子家家的,在搞什么创业!你们是脑子疯了还是被那些新媒体洗脑了?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骅城这是什么地方?房价全国前三!你们到底是想创业还是想傍老男人?”
  污浊的话充斥着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顾晓玫望了眼天花板,突然的,她想要去死。
  本就是被抛弃的人生,本就是被定义为保姆的替代品,世间之大,却没有她生存的余地。
  她本以为只要她经济独立,只要她适当供养家里,至少能躲在出租屋,用上贡的钱换取片刻自由宁静。
  可惜她错了。有些债她还不清。那些她不想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恩惠,是毒药,满布在她的人生曲线之中,缠绕着她,捆裹着她,直到她一次又一次感到窒息。
  就在顾晓玫的想法愈发极端的同时,司空婧伸出臂膀,裹住了她,手扶在她的肩头上。
  “喂,大妈大叔,你们活这么大了,还没学会上门会客的礼仪?要不要我帮你们叫110?”
  第42章 .
  逆商,全称逆境指数,简称AQ,指人们面对挫折,摆脱困境和超越困难的能力。
  但保罗·史托兹一定不会想到,他提出的逆商理论有一天会被用在如意服饰的退货仓。
  “我跟你们说啊,这个逆商,值得每一位职场人深度学习。比如我们现在,遇到了困难是不是?出不去是不是?大家不要怕啊。这时候就得面对困难,一鼓作气,齐心协力,找到最佳的解决路径,你们说,对不对?”
  姚盛英手抓包装纸盒,看着眼前四位小辈龇牙咧嘴地又扯又撕又踹。有上牙咬的,封胶口裂开一道缝,再下嘴,啃得纸盒边缘全是牙印痕。有用指甲抠磨的,才上色不久的美甲成片掉落,终于将纸盒划出道沟,再用手指一点点地抠,纸盒的碎屑落满一地,数轮博弈后,再坚挺的外包装也终将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