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九泉之下见到大哥,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她的莽撞。
好好活着……大哥,我也试过。
这世间有乱花迷人,的确值得留恋,可我该怎么面对心中无法熄灭的烈火?我该怎么坦然接受,杀害你的凶手近在几百公里之外逍遥……
滨城与赤峰气温相近,不过街道繁华,更像一个都市。小时候宋长林经常会用“去滨城玩儿”当作目标来激励她,只可惜碍于经济压力,一次都未能成行。如今宋昭走在高楼林立的街道里,竟因为看不到草原,而感到了一丝陌生的不适应。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她找到素木普日提前安排好的住处,然后马不停蹄来到新闻里和魏衍合作的疗康药厂。
两扇黑金亮漆的铁门高高耸立,宋昭买了一份报纸,背身坐在对面报亭的长椅上,借着玻璃窗反光一直在观察——车辆进进出出,没半个熟悉身影,来往也没有人说粤语,都是一口极地道的东北话。
一连守了两天都没收获,第三天,宋昭背着包大摇大摆走进去,被前厅的人拦住。
“嘎哈的啊你是?”
她早就备好了说辞,捡起许久没再说过的乡音,展露几分无奈的求助:“大哥,魏总在不?”
“你找他嘎哈?”
“他有文件落我这儿了。”宋昭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文件夹,“我是滨城日报的记者,就为药厂合股这事儿来的,那天晚上他都答应我约专访了,结果好几天过去了,我咋一直也联系不上啊。”
前厅保安将信将疑,伸手去接她的文件,“你是记者?证呢?”
“证在车里呢。”宋昭一脸紧要地躲开他的手,回头用下巴指向马路对面的车,
“还有采访的设备,都在,这边没说妥呢我也不能直接就把录音啥的都带来啊。大哥我真没骗你,我真认识魏总,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的饭呢!”
她故意模糊了态度,暧昧不清地说:“不信你考我,魏总全名叫魏衍,是不?身边一直跟着保镖,那保镖就跟木头桩子似的,天天搁那杵着,完了他脖子上还有道疤,就在领口下面,对不!哎呀我真认识他,可这答应的采访一直约不上,我回报社都没法交代了!”
宋昭急得直跺脚,保安看她的眼神,逐渐生出一点不可言说。
他上哪知道老板脖子上有没有疤?老板会无缘无故到他面前来解领带吗?眼前这女人虽然戴着口罩,可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十分水灵,肯定长得不难看。再说她连领子里的疤都看见了,当时得是啥情况?没准就是老板一时高兴,口头上答应什么专访,其实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想到这儿,他几乎已经看到了宋昭被忽悠上当的全貌,很是为她可惜地说:“你来晚啦,魏总都走两三天了。”
“走了?!”
“是啊,合作都谈妥了,新闻也上了,他一个香港银不走嘎哈啊。顿顿吃饭老找那什么烧腊啊烧不辣的,搁这儿食堂老整那猪右酸菜炖粉条子,他能吃得消吗。”
宋昭愣在原地,口罩下的表情惊疑不定。
“你就回去得了,那专访肯定是黄摊子了,魏总提都没提,他心里要是有数,他能连走都不告诉你吗。行了,赶紧换下一号人物吧,啊。”
保安摆手让她出去,宋昭只得转身往外走。来时想了很多可能,偏偏忘了魏衍在这儿并不会长留,像是迎头被人打了一拳,宋昭觉得自己傻透了。
她站在药厂大门外,半晌没有回过神。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商务奔驰从她面前缓慢开过,坐在后座的男人,目光越过车窗,停留在她身上。
“老細,使唔使泊车?
粤语:老板,要停车吗?
”
保镖察言观色,这半年来,魏衍已经搜罗了不少和宋昭长得像的人。
魏衍看出去的神情当中带着探究。只知道宋昭是东北人,却不知她到底来自哪个城市。这次到滨城来,他暗中派人调查许久,确切得知宋昭并不在这里。此时药厂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形和她倒是有六七分像。
像得了皮囊,像不了本质,又有什么意思。他收回目光,闭目仰在皮质头枕上。
“唔使,走了。
不用,走吧。
”
宋昭背着包走在滨城街道上,看着来往的车流和桥下江水,一时无处可去。她分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庆幸,魏衍走了,她的蓄势待发随之哑火,空空来这一趟,一无所得,可也并不想就这样回草原。
回去了怎么面对素木普日?他们之间的问题根本没有解决。宋昭站在江边叹了口气,试图想象今后的生活。
她可以在滨城买个房子,从此隐匿在熙攘的人群当中,清早买菜、傍晚吹风,一个人安静过一辈子。
如果终究还是放不下仇恨,她也可以回到香港。把大哥的嘱托和自己曾经的挣扎都当笑话,刀刃不管推出去还是扎回来,至少能换一个了断。
可除了这些呢,难道她的人生就仅剩这两条路可走。
——“如果有什么让你觉得很累,那就放下吧。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夏天骑马、吹风,自由自在地走,如果冬天你觉得太冷,那就去暖和的地方。你,和我,还有黑风和珍珠,一辈子慢慢地过。 ”
看着滚动的江水,她想起素木普日的话。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竟然正好是他。
第33章 .她的蛇蜕
几天没见,素木普日的声音穿过听筒,似乎比平时见面听到的更加低沉。
“找到人了吗?”
宋昭垂下头,手搭在江边栏杆上,烦闷地拍了两下:“没有,他走了。”
“香港?”
“嗯。”
“那你——”
“我不去。”
……
“嗯。”
乱七八糟的对话。
素木普日坐在马背上,看着不远处那辆油箱加满的车,宋昭不需要他,他却还是做好了随时赶赴她身边的准备。
阴差阳错,那人走了,宋昭应该很失望吧。她冒着一去不回的风险,连陈义都托付了,能让她记恨到这种地步,大概和陈义的死有关。
他突然想起初见那晚,宋昭喝了酒,第一次提起陈义。
——“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害了。他很能打,很仗义,但仗义过头反被骗,我怕他黄泉底下不能心安。”
仗义过头反被骗,骗一个黑帮的头目,甚至杀了他……能骗到说明有信任,有信任却被出卖,出卖必定是为了利益,难道那个人在斗争里背叛倒戈,用陈义的死,给自己换取了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素木普日一阵心惊,他作为局外人都觉得义愤,宋昭与陈义肝胆相照,又怎么可能忍受。
他知道宋昭经历许多才回到草原,每每从细节当中窥探一二,都惊讶于那份沉重,而宋昭切实地背负着那一切,如同一个人掉在河里,不断被冰冷的河水冲击拍打,你站在岸边对那人招手,说快上岸来,岸上有干粮有热茶,还能晒太阳。
这怎么可能帮得到她?
他应该毫不犹豫地跳到河里去,用他的力量将她带上岸里,如果河底有水草缠住她的双脚,他就该亲手去挣开,就算什么都无能为力,他也应该和她一同置身于河水里,这样才能叫作分担。
素木普日因为自己曾经的执念而惭愧,不忍心催问她的归期,哪怕只当一句闲谈问候,在宋昭孤身面对血仇时,他也不应该说。
宋昭同样一言不发,她看着江水,看着身后的行人,感觉到很空荡。
五年的监狱生活消磨了她的锐气,也快要耗尽了她的怨愤。本以为素木普日是要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毕竟就在接电话的1分钟前,她还在想以后的生活,可他迟迟没有。
于是脑子里出现两个声音,一个说你想回就回,干嘛就非要等他邀请;另一个说有冇搞错啊姐,闹那么大一出才离开,三天不到就又想回去?你是真的想回牛村,还是只想要一个落脚点,总得想明白吧。
宋昭烦闷地挂断了电话。
江水在桥下奔涌,她在桥栏边席地而坐,随手摸起两块石子往水里抛。
她面对素木普日总是无法坦诚,可如果给她打来电话的是陈义,她会说些什么?
好久不见了,大哥。
鬼手是个畜生。
我想为你报仇,可是连人都没见到。我总是梦见你,如果醒来也能见到该多好。
还有,我该怎样顺应自己的心?为什么有人可以一直按照真正的想法做事,我却不能呢。
说真心话很难,做真正的自己也很难。没有像宝音那样开朗热情的笑容,应该很难让人喜欢吧。
……
够了,随便吧。她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双脚用力踩实地面,用手掌抚摸自己温热跳动的胸口,不能再这样了,宋昭对自己说,她要到阳光里去,走进人群中。
有很多人在公交站等车,男男女女簇拥着,宋昭略微有些紧张。不过这没什么,只是人,无冤无仇的人而已,他们的背包口袋是用来放钱包钥匙身份证,没人会突然抽出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