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玛丽女士说到这里,也不在意少年的回答,只是要转交的东西送到了对方手中,她也很无话可说的便转身就走,连一句只是做做样子的告别也不肯再说出口。
  沈灵均一直注意着这边情况,许少珍小朋友还是在这样寒冷萧瑟的秋季早晨受了凉,于是由沈灵均再三担保,在这里等着少庭与玛丽女士说完,不会让这位久居家中几乎不出门的少年在墓园走丢,许嫣然和张氏才放下心,两位女士带着许少珍先行去车上等着了。
  见玛丽女士转身,沈灵均便大步走来,结果玛丽女士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将将让他听到这段话。
  那位失去了自己华夏养女,也是目前她人生中唯一孩子的女士,她卸去冷高傲,但还不如原来这样的表情。
  沈灵均只见她满脸失望的说道:“我从未反对安其拉将自己的一生贡献在故土家乡,她曾问我,人的一生究竟怎样度过才不会后悔?我告诉她:无论怎样度过,人这一生都会后悔。”
  “你们的国家歧视女性,我的安其拉带着金钱与知识回到这个腐朽落后的东方巨国,她迎接的是怎样不公平的待遇,受到的是如何的侮辱,你身为男性想必从未也绝不会在这个国家体会到。”
  “这个国家不欢迎她,全世界都不欢迎女性比男性优秀强悍,这个国家则是做到了不欢迎中的不欢迎,既然不欢迎,那么有必要将自己一生贡献在这里吗?”
  玛丽女士紧紧盯着面前少年,像是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但又不等少年说什么,这次真正的失望至极转身就走,留下一句:“安其拉告诉我:既然这一生怎么度过都会后悔,那么无论是选择留在英国还是华夏又有什么区别。但是她真的没有不后悔过吗?”
  许少庭一句“不后悔”卡在舌尖,玛丽女士寥寥几句话中,透露出了他从未想过的事情,算算叶校长年龄,她那时回到自己的出生的土地上,作为一名女性只是想想,也能品出点该是遭受了如何被打压歧视甚至不忍入目的言论。
  那么在夜深人静时刻,她是否真的没有产生过后悔的想法,后悔来到这样的一个国家?
  抿心自问,他没有替这样一位女士做出否定答案的资格。
  正如玛丽女士所说,他生来是位男性,他就没办法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国家作为一个女性是什么样的体验。
  一件外套搭在他肩膀上,许少庭回过神,侧过脑袋就见沈灵均只穿着件长袖线衫,他要把外套还回去,沈灵均做出副好笑模样:“你看我像是觉得冷的样子吗?这样的温度我穿短袖都不会觉得冷。”
  想象了下沈灵均穿着短袖,露出他那同样惨白肤色的两只胳膊,估计肱二头肌一定格外发达,许少庭微微笑了下。
  沈灵均见他露出笑,心放下一半,路上许少庭说:“我并不是伤心。”
  沈灵均便道:“我知道,应该用悲哀这词。毕竟英雄的落幕,总是让人心中格外的悲凉。”
  许少庭:“莎士比亚?”
  沈灵均说:“反正就是西方小说里爱用的那一套。”
  许少庭突然想到沈灵均和这位玛丽女士那点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他赶紧出声:“你还是先陪在玛丽女士身边吧,不用管我。”
  “我和玛丽并不熟……”沈灵均尴尬笑笑,“事实上我和她站在一起,她也向来不理睬我,我还是不要去自讨没趣了。”
  许少庭闻言无声了好一会儿,直到上车前,他才出口对沈灵均说:“我宁愿看玛丽女士冷脸对我,也实在……不想看她满脸失望。”
  现在的他还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都在想:这个国家可能是不配有女性的存在。
  或者也许这个世界为何要分出男性和女性?
  本就该只有一个性别才对,明明都是人,但只因性别不同,女性好像就是另一种生物似的。
  明明承担了一个种族繁衍存续的作用,是生命的传承者,却因为这样的责任反而地位低下是不是其实是在说明,人类本身就是不尊重生命呢?
  许嫣然见少年一只脚迈在车厢边,她催促道:“快点关了车门,你也不嫌这早上冷吗哦,莱恩的外套跑你身上了,怪不得你也不觉得冷。”
  沈灵均突然拽着少年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带,这英俊男青年笑着说:“五个人一辆车还是不方便,不如少庭坐我的车走。”
  许嫣然狐疑的看他一眼:“这怎么好意思。”
  沈灵均已经揽着矮了他一头半有余的少年就走,顺手关上车门说:“正好我也有话和少庭说。”
  便就容不得许嫣然再拒绝什么,只是回程路上,许少庭以为他只是看车中坐五人确实空间不够,所以好心送他回家,谁知沈灵均是真的有话和他说。
  “我母亲是英国二代华裔,也是从出生就在英国,有和你讲过吗?”
  “嗯……并没有。”
  沈灵均说:“哦,是了,只和你说过她和我父亲婚姻失败,二嫁的是个英国贵族白人,还有她是文学硕士毕业。”
  “你们搞文学的人,是不是都比寻常人天真?”沈灵均说到这里,也不知想到什么,笑着问出声。
  许少庭被他话题跳跃的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沈先生肚子里卖的什么主意,没等他回答“应该不是吧”,沈灵均已经自问自答的说:“也都比普通人更加悲观,现实。”
  许少庭:“……天真和悲观现实,这是一组反义词吧?”
  沈灵均没理会他,这人开着车,亏他还好意思说玛丽女士不理睬人,他这会儿也无视身旁人疑惑,只管自己说道:“没和你说过我母亲的糗事,她年轻时候刚上研究生那年,不知道读了什么揭露人间疾苦的悲惨现实主义文学巨作,寻思了一晚上就订了来华夏的船票,说也要在这里做出番事业。”
  “那时刚刚和我父亲订婚,外祖父气的追着她到码头,问她一个女人去华夏做什么事业?我母亲答道:她读了这么多书,现在不正是回到故土,让自己所学知识有所用处的机会。”
  许少庭顿时想到了叶校长,正要感慨,便听沈灵均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样的争吵不得而知,只知道不出一周,我母亲就拍来电报,哭着让外祖父接她回英国,并且诅咒似的说再也不会踏上华夏这个国家的土地。”
  许少庭:“……看来是发生了些很不美好的事情。”
  沈灵均道:“叶女士与我母亲只错了三岁,我母亲在这片土地上遭遇的事情,一些令她倍感委屈甚至侮辱的事情,叶女士也定都遇到过。”
  “其实只听到我说到这里,好像我母亲经历了和叶女士一样的事情,但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沈灵均直视着车前方,看着这片土地上街头来来往往的人。
  大多是黄种人,也见到白人和南洋来的黑黄皮肤人种,但他颇有些冷眼看世界的心理,因为直到现在也不知自己究竟属于哪里。
  “可事实上,我常常听到继父问我母亲,为什么每年都要支出一大笔费用给华夏的救助机构,要知道,远在英国的她是没有办法了解到这笔费用是否真的用在了救助穷人身上,而非被贪婪的华夏人中饱私囊。”
  许少庭听到这话,当即不知今天第几次愣住,只见沈灵均也自嘲一笑:“结合母亲当年恶狠狠的说出不踏上华夏土地的话,只觉她这人有些莫名其妙,如今我却也有些羡慕她了,可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是在羡慕什么呢?”
  第64章
  沈灵均的疑问,许少庭想其实这人心里早有答案,并不需他回答什么。
  不过一个人心中早有答案还这样疑惑,大概是他即使得出了答案,却对这样的一个答案始终存疑。
  回到家中,下了车与沈灵均道别,他孤零零的一人进了屋,许嫣然埋怨他“怎么不请人进来喝杯茶”,他道:“沈先生还要回到玛丽女士身边,本来就不该耽误他太多时间。”
  张氏又催促他洗澡换衣服,并且叮嘱佣人把换下来的衣物多洗两遍。
  忽略两位女士家长里短的说着葬礼的话,许少庭回了房间,当天晚上珍珍跑来找他,惯常的要兄长每天写的稿子来看,许少庭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打盹,整整一都没有怎么活动,稿子写久了,脑子都开始犯困。
  对着珍珍的问话,困呼呼的答道:“今天没有写《大道仙途》。”
  珍珍简直疑惑极了,看他桌上明明新鲜出炉的雪白稿纸黑色钢笔字:“这不是你今天写的小说吗?”
  “唔……写的不是《大道仙途》。”许少庭打了个呵欠,“我想睡觉了,你想看小说,明天再说吧。”
  珍珍心里更是和藏了个猫似的,猫爪子挠的心里痒痒:“那你写的什么新的小说吗?”
  许少庭合上钢笔盖子,拿文具压住稿子,人起身晃晃悠悠的朝着床走:“是新的小说。”
  “你怎么不写《大道》,写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