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我走了。”卢英时擦得差不多,就回了鞘,把刀背在身上,“再见。”
  “不是,你要去哪儿啊?”裴洄问。
  “你不是说了嘛,侠客仗剑四方。不过我用的不是剑,是刀。”
  裴洄:“……”
  卢英时要仗剑天涯?
  卢英时要当大侠?
  裴洄脑子里一团浆糊,感觉像是有一大团蜜蜂飞来飞去。
  “而且我走了,你就是第一了啊,你应该开心才是。走咯,以后有缘再见吧,没缘就再也不见。”卢英时挥挥手,面无表情,小包裹里面满满当当,估计装了不少细软。
  “啊……卢英时,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外出需要文牒,定居需要保人,你怎么谋生?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说出去不是大侠,是‘流氓’啊。”裴洄显然更现实,“虽然大周对于游玩山水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局限,不过你……你要去哪儿?”
  “去真正自由的地方。我觉得朝廷实在是太乌烟瘴气了,我没有出头之路,今天又打了人家御史中丞的儿子,我爹让我在祠堂跪一晚上,我才不跪呢。”卢英时摊了摊手,“反正我爹儿子多,不缺我一个,但我也不想说走就走,所以就把祠堂供着的古雪刀拿出来了。”
  裴洄的小脑袋瓜有点不够用了。
  “你为什么说朝廷乌烟瘴气啊?你能进崇文馆,之后依靠父荫,何愁不能入仕?”
  “我知道啊,可是十六叔那么厉害那么好一个人,不被朝廷重用,这样的朝廷,你我不效力也罢!总有出头之路!实在不行,我就学五柳先生,我种地去。”卢英时已经谋划好了自己的未来,“我不像你有爵位要继承,我呢,是个庶子,家里的东西没我的份,也常常被人当眼中钉。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不想再过了,没想到我临别长安,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原来卢英时想走是因为……温兰殊被弃置闲散啊。也对,温兰殊早些年的确足够惊艳,十八岁中进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温兰殊在之后会步入台阁,再不济外放历练,步入朝廷权力中枢,但皇帝对于温兰殊的安排可谓是让众人大跌眼镜。
  最有希望成为未来中流砥柱的人,就这样被排挤去了太常寺,佯装酷爱山水,无心政事。
  “卢英时,我觉得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裴洄难得理智了下来,“虽然我也觉得,陛下这样安排温十六不对,可是陛下这么安排肯定有陛下的意思……”
  “你在为你小舅说话,你小舅是令狐公的外甥,也就是韩相一党。”卢英时道,“我才不管陛下什么意思,当初兵变,魏博军杀进京师,要不是十六叔,陛下早不知道哪儿去了,后来更是十六叔护送,才有了现今的皇帝。怎么,立功就是这样的下场?这样下去,谁会给大周付出心力——”
  裴洄马上捂住了卢英时的嘴,“可不敢胡说啊,可不敢说。”
  “你捂我嘴我也要说。”卢英时扒拉开裴洄的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裴洄,你今天算是认识我了,表里不一,离经叛道,性情乖张,以后他们会这么说我,为了防止你误会,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
  “你能放得下你爹娘?”裴洄试图挽留。
  “不是所有爹娘都跟你爹娘一样,对你抱有期待。我攻书学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他们高兴,反正他们眼里也只有那几个嫡子,我这个庶子只要别违法乱纪就行。”
  本朝由于高门联姻,所以在嫡庶上也看得分明。嫡女庶女差别不大,不涉及继承的问题,一旦到嫡子和庶子,哪怕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也会互相攻讦。人嘛,谁不想多来点钱和地?
  曾经有人批判过这种行为,可惜批判归批判,脑子长在人身上没法改,要改也只能让男子别纳妾,让这世上只有嫡子——可惜,绝无可能。
  裴洄也有几个庶兄,不过继承爵位的是他,萧夫人只在他身上倾注心血,他有才,几个兄长待他良善。但只有裴洄知道,其乐融融的背后是母亲哭眼抹泪,又无可奈何,谁让大周的的确确允许男子纳妾呢,身边有几个男人不纳妾的?萧夫人也不愿去责怪妾室,毕竟纳妾入府的是裴洄父亲。
  导致裴洄一直以为,有妾室的家就应该像他家一样。
  “你走了,那你娘呢?你娘不会记挂你吗?”裴洄想借助母爱的牵绊,把卢英时留下,“你那么优秀,她一定为你骄傲吧?”
  第14章 朋友
  “你应该不知道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因为被压下去了。”卢英时面无表情,“卢侍郎家的小妾被嫡子打死了,他还赞扬嫡子,说这孩子有勇武之力,又狠得下心。”
  “为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做啊!”裴洄大声问,“这是杀人啊!而且父亲的妾室,不应该是长辈吗,怎么可以这样!”
  “因为我们家就这样。”卢英时也已忘记自己当初的心情了,说起来总是平淡无波,干涸已久的眼眶流不出一点泪,“没人说我爹宠妾灭妻,也没人说嫡子草菅人命,他们只是做了一件小事,杀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小妾。那小妾是个乐工,原本准备脱籍和认识已久的画师结为夫妻,结果席间一位高官把她买走,让她在自己的后院里蹉跎年华,紧接着与她生育子嗣。更不巧的是,她生下来一个男孩,而这男孩又表现出不同常人的聪慧,受到了偏爱,于是嫡兄在他七岁那年,用铁锤击碎了小妾的面目,小妾当场身亡。”
  裴洄久久不能说话。
  “我和我爹的关系就这样。裴洄,你很幸福,所以你觉得孩子就应该听话,但我告诉你,我宁愿不姓卢,改我娘的姓,也不想和一群杀人犯共居一室。之前我一直留宿崇文馆,现在我要走了,温学士帮我那么多,十六叔也关心我,可我让他们失望了。过几年就该加冠,我连自己的字也起了,要不我提前告诉你好了……”
  裴洄摇了摇头,“我要等你冠礼的时候亲自告诉我!”
  卢英时哑然,眼角一滴泪不知该不该流。这些话他很少跟人提,这次是想着反正要走了不如告诉裴洄吧,可是裴洄为什么表现得格外怪异?
  这是在关心自己么?
  裴洄拍了拍卢英时的肩膀,“你也别急着走嘛,我本来还以为是我把你气走的。其实我没想着让你走,我是不如你,但我会证明自己也不差,堂堂正正赢,要是把你气走,我赢也赢得不痛快。”
  卢英时心想要不是我改了试卷这次还真是你赢啊……
  “还有就是,我之前对不起你。你一来,学习好又乖巧,温学士可喜欢你了,后来你还一直得第一,我娘不开心,我就更挫败了。现在想来,我默许他们做了很多坏事,包括捉弄你,所以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
  卢英时摇了摇头,“不用挽留的。”
  裴洄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你再好好想想嘛,你不是说没地方住?来我家吧,我们一起回家!”
  裴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明明在学堂的时候,总是拽拽的,看谁都像欠了他二五八万,为什么现在……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穿过小巷,回到一派萧条的街头。这会儿铺子都打烊了,原本热闹的街市上空无一人,卫兵已经在街头巡防,全副武装走来走去。
  酒旗猎猎,偶有几盏灯悬挂在檐角,跟着风铃摇晃,叮铃叮铃响。
  咚咚数声,坊门处的鼓点开始了!
  这是宵禁的鼓点,敲足八百下,坊门将会关闭,全城戒严,届时出来的人将会被视作是不法分子,要被抓去府衙的!
  裴洄当即吓了一跳,“快!我们得赶紧回去!还有八百下,我家离这儿有些远!”
  于是裴洄牵着卢英时的手,两个人狂奔在沙石路上,还好路上无人,所以跑起来无所顾忌,心脏砰砰直跳,血流冲击太阳穴,紧接着体力不支,疲惫浮上心头,全靠对犯禁的恐惧才能继续奔跑。
  大地一片寂寥,夜月照耀城池,灯火漫漫,两个少年牵着手,在无人的街巷穿梭,朝着“家”的方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依旧是疯狂又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彼时的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到底是光明灿烂,还是低沉颓唐?
  可他们清楚意识到,长安城很大,月亮很亮,天地何其广阔,而他们拥有的只有皮囊下的心,和握着自己手的那个人。
  卢英时就这么去了裴府,萧夫人看见这么聪明伶俐又粉雕玉琢的小孩,自然是赞不绝口,问卢英时考第几,卢英时支支吾吾说第一。
  萧夫人搭着儿子的肩膀,“啊呀英时这么优秀?以后带带我家阿洄,他脾气不好,惹了你你也别计较,我给你收拾他。你也教教他,怎么考第一的,朋友在一起互相进步也是好事嘛。今晚就在我这儿歇下吧,我差人告诉你家里人。”说着萧夫人派奴仆书信一封,给了门口巡逻的府卫,差府卫送信给卢家。
  朋友?卢英时还没想过这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