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娘呢?娘在哪儿?李昇茫然四顾找不到母亲,最终在乱军之中,找到了一具衣不蔽体的尸首。他把自己身上的锦绣袍子脱下来,盖在娘亲身上。他想为娘亲找个坟墓,就背着发臭腐烂的尸体走啊走,走得很慢,走到剑阁重兵防守不许人经过。
  剑阁之后很安全,皇帝在成都,百姓夹道欢迎,救济的物资快要溢出来了。
  皇帝对全国勤王师下达指令,魏博叛军节节败退。
  河西有将领陆续叛变,权从熙募流民为兵,与温行、卢彦则会师汉中,中原亦有军队奔赴长安,预计将与叛军展开决战。江宁观察使韩粲征兵备战,汇集云骧军北上勤王,伪朝大败,一分为二。
  公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蜀。
  他呢,他算是公子皇孙吗?他到底是什么呢?娘亲说不出话,他在剑阁用手挖土坑,挖到指缝出血,挖到天降暴雨,把一切都洗刷干净,可他仍旧觉得自己肮脏,这世道肮脏。
  戍守剑阁的士兵说,那个傻子又在讨饭了。
  是啊,说什么皇子,他要是皇子,老子就是皇帝!
  这年头说自己是皇子的多了去了,十个有八个都是假的。皇帝老儿自己都顾不得了,那么多儿子,顾得到嘛。
  李昇沉默不语,他见过锦绣灰,也见过公卿骨,他藏在草垛子里,看叛军杀人,刀锋砍过骨头和血肉,喷出红血,最后能心无波澜,看断肢残尸也没有波动。他看见百姓朝一些奸臣的尸体吐口水,说都是这种乱臣贼子蛊惑皇帝,才导致山河破碎,才使得皇帝离京。
  皇帝有什么错呢?抛弃一个孩子,这算得上错?
  那一瞬间李昇觉得自己唯一的心跳和骨血也被剥离了,他的痛微不足道,在河山倾覆的时候尤其如此。国柄,天下,皇帝,太子,锄奸,定疆,安宁,太平……都比他重要。
  他只是不巧,没跟上车队,没被皇帝记起来。
  李昇以为自己不会哭的,他默默走进群山里,渴望着群狼吞噬他的血肉,如果那样能让他感受到一丝痛楚让他感觉自己在活着也好,他不想麻木过完这辈子。饥饿已经不能引起他的感受,爱恨更像是奢侈品,他握在手里能决定的东西只有这条命,他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死。
  是温兰殊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的。
  他不能没有温兰殊。
  那是他唯一的心跳,他的血肉因他而鲜活……
  李昇回头对着潜渊卫聂松,“朕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聂松不明就里,也不敢说什么,“臣不敢妄言,陛下这么做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他求我,不要让温相出使,就差没跪在地上了。我能让他去渭南,我能让他来御史台,等之后入六部台阁,这都是我循序渐进的步骤,唯独入蜀不行。”李昇叹息道,“你见过熬鹰么?”
  聂松摇了摇头。
  “鹰有野心啊,想往上飞,离笼子远远的,它不觉得自己属于任何人,只想着飞去天边,飞到一个没人能管它的地方。这时候就要剪短它的羽毛,这样就不能飞远,然后饿它一段时间。但不能饿太久,要在快饿死的时候,给两块新鲜的肉。这个过程里,人要比鹰更有耐心,不然鹰就会自杀。”
  天际刚好飞过一只鹰,它锁定了视野以内的飞鸟,一个俯冲,趁飞鸟反应不及,钩喙啄住了血肉,飞鸟扑腾两下,几片翮羽随风飘飞。而后鹰兴致勃勃地飞回到主人那里,得到主人的奖励,在低空盘旋着。
  “他不能离开我。”李昇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不到他走后这几天,该怎么过,总觉得心像是要不跳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聂松:上个班好难。
  萧遥:特么的在我不知道的角落竟然已经告白了还亲了?我不是亲儿子吗,为什么不偏心亲儿子?
  作者:你还在猥琐发育,别浪别浪……
  温兰殊:请问要天下也能给,这句话算数吗?那我要了哈。
  萧遥:不儿老婆你……
  全剧终。
  第34章 獭祭
  京郊, 渭南。
  在探查权从熙之前,温兰殊打算靠着这根旌节先把渭南的事儿了了。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佛寺在今日会举办水陆道场。据说目连之母因为贪婪被罚转生畜生道, 目连为救母亲,自愿供养群僧,从此佛门就有了盂兰盆会的传统。
  梵唱自大雄宝殿传来, 那是《佛说盂兰盆经》, 温兰殊也跟在一旁, 默不作声。渭南县的寺庙比长安小很多, 规模比之长安也小不少,须弥山的画像更是粗糙,跟顾子岚的画没法比。不过那粉刷的颜料倒也不失虔诚, 正中央的释迦慈悲目轻敛, 垂眸看世人。
  罗汉和菩萨裙裾飘飞,璎珞丝绦被墨线勾勒,打底的祥云和彼岸净土,以及周围空灵的梵吟能让他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他闭上眼, 想象自己进入无色天,没有身形也没有思想, 什么也不是。
  雨停了三天, 寺庙内香客瞬间如云, 不少人出资供给僧人, 成担的蔬果堆积在庭前。他们有人是为了超度已死的亲人, 有人是为了赎罪恶。僧人会根据他们的情况, 给他们河灯, 并用柳枝蘸水往上面一洒, 权当是开过光。
  温兰殊走出大殿, 负责丈量的官吏已经先他一步出发了,与官吏住在驿馆不同,他在寺院落脚,就这么住了几天,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僧人应付完几个香客,回身朝温兰殊双手合十,“多谢施主供养诸僧,此乃大功德之举。”
  温兰殊面容沉静,“积德行善么。”
  僧人从袖中掏了枚护身符,“这个护身符就送给施主吧,它能保佑你平安。”
  温兰殊接过去后颔首一笑,他该去田埂里了,该切实看看这片土地是什么样子。也许只有忙起来,他才能忘记那天疯狂的一切。
  他去县城外受灾较严重的地方,踩着一脚淤泥,有些地方已经尽数被淹没无法再耕种,洪水携带的泥沙此刻泛着一股腥味儿,在阳光炙烤下暖烘烘得让人恶心。原本荠麦青青,此刻千里赤地,一年的收成荡然无存,疫病又蔓延开来。
  别说米了,命都要没了。
  对此,温兰殊先是找了一伙人来搭凉棚治病施粥,又开了渭南仓,渭南令气急败坏,因为如此一来渭南仓答应给朝廷效节军的供给就应付不上了。
  农民吃不饱和军士吃不饱谁更恐怖?
  温兰殊有理有据,那你是想把百姓逼成流民军么?
  总要给御史三分薄面,渭南令张敏求忍气吞声,心道这下彻底完蛋,温兰殊是个死较真的,一查到底,全家玩儿完。
  温兰殊没有兴趣和他多说,秉公办事,自己则在城外的凉棚下处理钟少韫的状书。钟少韫现在行踪不明,状书也仅仅作为一面之词,但是上面具体的事情和渭南令有关,就不得不注意了。
  一排长长的凉棚下,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病人,佛寺里的医僧和民间的医师都来此义诊,温兰殊见自己帮不了什么忙,就翻着卷宗在一旁处理。
  聂柯在他身后,“主子,你怎么不去府衙啊,这地儿多病多灾的,伤了贵体怎么是好。”
  “都是肉体凡胎,何来贵体之说?”温兰殊濡湿笔墨,斜靠着墙根,那身绯袍在一众灰布邋遢衣衫里脱颖而出,光鲜亮丽,这会儿也着了泥灰,聂柯有点心疼,绫布料子直接坐在地上,被石头划破了可怎么办?
  温兰殊却好像没有感觉,看文书看久了,眼睛酸痛,停下来揉揉眼,这会儿有好几个小孩在暗处等待已久,于酒旗下弹出小脑袋瓜,窃窃私语。等温兰殊注意到后,就蹦蹦跳跳走过来,手里捧着草扎的小兔子、蚱蜢和柳树编的发圈,不待他反应过来,塞到他手里又戴在他头上。
  最后面的小孩,双手捧了个饼子,那双手洗的干干净净,胳膊却没好好洗,跟小兔子一样都有泥点子,“哥哥,吃!”
  温兰殊伸手接过,柳树圈还耷拉着露水,划过他的眼睫毛。他竟是难得地笑了一下,尝了一口饼子,“很好吃,谢谢啊。”
  小孩纷纷看了对方一眼,笑得合不拢嘴,“哥哥你不开心么?”
  他这几天确实心情低落,“是有点,不过现在好多了。”
  “哥哥要多笑啊!”比较胆大的那个孩子忽然道,“你人这么好,我们都很喜欢你,你这样的好人,就该开心一点嘛!”
  温兰殊怔然,至少他还能做点事,至少还有人需要他不是么?他爱怜地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的脸,“好啦,去玩吧。小孩子,就该无忧无虑的。”
  于是小孩又一哄而散,聂柯在一旁倒茶喝茶,竟也是看不懂了,“我说主子,你把陛下给你的御膳都分给佛寺,又逼着渭南仓开仓放粮,这么做你就不怕会被说?”
  “五谷从地里长出来,他们种的粮食,他们为何吃不得?即便是御膳,也是从一粒粟播种而来的。”温兰殊低头,不再说话。
  “可你吃得也太少了,只吃那点儿米汤,够填饱肚子么?这么多田亩数,你光是算也要算晕了。诶,我好像昨晚起夜的时候看到你屋顶上有人,然后往你门前放了点儿什么。”聂柯好奇问,“他是谁啊?你认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