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他在小院子住了八年,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春夏秋冬二十四番花信风,无声之中听他唱歌弹曲,长得茂密葱茏。
  昙花没有开。
  昙花不会再开了。
  他整理好一切,从晚上坐到清晨,脑海内如江海奔涌久久不息,终于在隔壁院子里一声鸡鸣后,站起身,背着挎包出去。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雷雨交加,雨声潺潺,像油锅在炸,天地像一个闷炉,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关上院门,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在上锁的那一刻,往昔八年回忆被凝缩成一点,永远地埋在心底。这个院子埋葬了曾经的绮罗光,从今日起走出去的钟少韫,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人。
  一如十年前,他离开小小的一方天地,踏入到了汹涌的天下大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切完回忆,把钟少韫的过去交代清楚了,于是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钟少韫为什么一直不相信卢哥喜欢自己了。
  第181章 战争
  “多谢达奚设, 我能答应你所有条件,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帮我保守秘密。”
  漠北近来下了两场雪,好容易来个大晴天, 毡帐外放牧的胡人忙得前仰后合,女人把床单和毛毡晾在撑衣杆上晒太阳。
  达奚铎面对钟少韫,神秘一笑, 为了通风, 钟少韫帐门大开, 刚好能看到长长的草路和两侧参差错落云朵一般的营帐, 营帐尽头的狼头纛上挂着一个满是鲜血的人头,上面用胡人的语言写了“卢彦则”三个字。
  鲜血和鬓发飘飞,遮挡脸庞, 经马蹄踏过难分面目, 血腥一片,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是谁。
  “好说。”达奚铎举起一杯马奶酒。“叶护为我做见证,证明卢彦则已经死了,我还得谢谢叶护跟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呢。”
  话说到这里, 钟少韫明白接下来达奚铎要讲条件了,“达奚设不如开门见山, 说你的条件。我有商道, 也有情报可以给你, 你想要什么, 都可以讲。”
  达奚铎却不客气, “塔娅喜欢叶护很久了, 我把她惯坏了, 她现在非你不可。作为父亲, 这是我的失职, 不过嘛,已经到这地步,再惯她一次也无妨,反正以后嫁出去就不在我这边。话说回来,我也想找个性子温和的,不然她这脾气,跟人打起来要把帐篷顶都掀翻了。”
  钟少韫抿唇,他知道达奚铎的条件绝无可能退让,而且二人之前就有罅隙,估计也不怕把卢彦则没死的真相翻出来,然后让钟少韫成为奸细,到时候除去钟少韫一气呵成。
  唯一的拉扯,可能就是塔娅对他的那点芳心。
  “我知道了。”钟少韫无奈只能应了,联姻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份力量,并将自己和达奚铎绑在一条船上,“我会考虑的。”
  达奚铎走后,帘子放下,今天是庆功宴,贺兰庆云大胜而归,成为五部联盟盟主,早上号角和乐声开始,硬是响了半天才从一片热闹中结束。
  钟少韫原本在贺兰部后方和述六珈一起镇守,期间述六珈因为怀胎月份大了,力不从心起来,他和贺兰老夫人一起照顾,才勉强把早些日子母体亏损的补起来。
  他很期待新生命的降生,哪怕知道是贺兰庆云的儿子。但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期待里,他听到了前线大胜的消息。
  贺兰庆云率领五部大胜,军队一路打到了陇山,离长安百里之隔,若非长安周遭百姓自发反抗加上纵深太长,估计贺兰庆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然后,钟少韫就知道大周的将领是卢彦则。
  去年选的效节军加上后来扩充的兵源,全军覆没,骸骨支柱,陇山脚下死者不计其数,将绵延百里的河水染得通红;整座山川变为赤色,与皑皑积雪交织在一起,红雪遍野。箭簇和断箭密匝匝插在泥土里,整个胡汉交接地带之内变成了人间炼狱。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信错了人,用了一张错漏百出的地图,深入从未涉足过的地界,又在大雪弥漫白雾笼罩之时彻底迷路,然后被群起攻之,几乎无招架之力。难以抵挡的严寒之下,许多人甚至难以坚持就被活活冻死,他们有的力战到头等待补给,却等不到来自长安的粮饷,几乎在万念俱灰之中,硬生生被寒冷剥离意识,死在绝望里。
  他们有的一腔热血,有的一心思归,背后是无数个小家,毁掉他们似乎再简单不过,简简单单的阴谋就可以。
  何等讽刺。
  钟少韫转到屏风后,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听人说此人在河里漂了十里,原本打算埋掉,后来一探还有气就救了回来。胡人不识字,看到此人身上有个香囊,里面有张纸,写了“钟少韫”三个字,还有几片花瓣。
  他想都没想就把卢彦则救了回来,被达奚铎发现后,更是表示能同意对方一切条件。
  卢彦则气息微弱,接连多日飘在严寒冰水之中,因为冷风吹,导致他手上多了很多冻疮和裂口,红得瘆人,血痕斑驳。钟少韫用好久才能把他身子暖热,然后便是用炭盆围着,一口口喂姜汤,卢彦则要是不喝钟少韫就嘴对嘴喂。
  脸上依旧有几道裂口,包括嘴上也龟裂得吓人,血痂一块一块,肯定很疼。钟少韫拿起口脂,用手撮了点儿,慢慢在其嘴唇上化开。
  比起刚捡回来的时候,卢彦则脸上略微有了些许生气,可就是昏迷醒不过来。钟少韫搓了搓手,攥紧对方手心想把暖意传过去,甚至让卢彦则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
  这几天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每晚二人平躺肩并肩睡觉,第二天起来卢彦则总会侧躺着面对他,并把他围在臂弯里,怎样也挣脱不出来。钟少韫把这些当作是一种习惯,因为之前卢彦则找他来小宅也是如此。
  那张发皱了的“钟少韫”又在提醒他,卢彦则很有可能比他想象中爱得早。
  钟少韫忍不住流泪,卢彦则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也不喜欢他给人弹琵琶,他不听话,老是随心所欲还狂妄,主动吻卢彦则,一次又一次。
  卢彦则也是爱他的吧,不然为什么会纵容他试探、得寸进尺又愈加不逊呢?
  他又喂热汤,想卢彦则快点醒来,等半碗汤喂下去后拿起帕子将嘴角流出来的汤汁擦掉。
  突然他想,醒过来该怎么办呢?
  他现在是贺兰部的叶护,又将在以后娶塔娅。
  钟少韫心脏停跳了一瞬,但他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想让卢彦则醒来。
  ·
  潼关守将华州刺史放李楷入关,腾出原本的府衙为皇帝设置行宫。
  到底不能亏待皇帝,守将的想法是趁关中真空,赶紧入关占据长安,继续挟持皇帝。
  这几日快过年了,一入腊月,家家户户就准备起来,各种干果上市,薛诰不怕烂嘴角,该吃就吃,各种各样的瓜子皮枣核在地上堆了一堆,李楷也装模作样地在一旁剥。
  “薛参军,你说魏王会派人追过来吗?”李楷边嚼边说,身上赭黄色衣袍落了几块瓜子皮,“咱们逃出来这么久我是看出来了,这潼关守将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已经给了他不少封赏了,他还想要帅印和一字王,我就纳闷了,一字王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吗?谁都想要!”
  薛诰嘎嘣嘎嘣嗑瓜子,“陛下莫急,这潼关守将想要一字王,那得有一字王的本事。你不是怕魏王会派人把你抓回去吗?证明他能力的时刻到了!”
  李楷啧啧称赞,佩服自己心态那么好。事实上守将给他的房子和例贡都算是克扣,想空手套白狼想疯了,甚至还昭告天下说皇帝在华州,大家勤王记得往华州上贡,于是乎李楷眼睁睁看着一院子各地供奉,却不能染指,看到好吃的还不让人吃最过分了!
  李楷后知后觉,一开始的念头是为了不想被铁关河控制,出来后才发现谁跟铁关河都没什么区别,他现在待在行宫重重护卫之中不出去。
  还好李楷本身就够心态好,他原本无缘帝位,这就是拉来充数的,如今他的人生格言只剩下了两个字——活着。
  所以潼关守将爱咋搞咋搞,李楷只想赖活着,最近闷头苦吃,竟然也吃胖了点儿,他从火盆旁边拿起一块柿饼,“晋王啥时候来啊?总不能等他们两虎相争,到最后也等不来晋王。”
  “晋王肯定会来的,河东大胜,他正好和宇文大帅分兵两处,我们等着就好。”薛诰舒展眉头。
  “薛参军真是神算。”李楷头也不抬又吃了一盘果脯,“要不是你我现在估计要跟他们选好的桓氏女成婚了,现在虽然也挺傀儡的但是不用连自己娶谁都被管还是挺好的。”
  薛诰粲然一笑,咳嗽两下,用帕子一捂,看到上面血迹后若有所思。还好李楷闷头吃得比谁都起劲儿,因此也没发现他异样的神情。
  记得出来前任浮霁对他提起过病情,他这病太过奇诡,找不到法子治,会一点点耗尽人的精力,首先是越来越频繁的咳嗽,然后便是浑身乏力,到最后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一点点耗尽,人也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