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他知道萧遥一觉起来,肯定还会和之前一样,依旧在群臣面前进退有度,举重若轻,文臣武将,明堂佳话。
  更何况,分离之后,温兰殊心里的痛苦也并不比萧遥少吧?那是个重情重义又把苦憋在心里的人,萧锷午夜梦回总是没来由想起幽州之战的那几个月,温兰殊把他当弟弟一样照顾,宽严相济,和萧锷起了很多争执。
  那是他死水微澜的一生里,为数不多的一点浪花。
  至于后来萧遥选择把皇位给他,也是意料之中。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瓢泼大雨顷刻即至。
  萧锷因为这场大雨,不得不留在皇宫内院。
  萧遥处理完最后一批文牒,按摩着太阳穴,萧锷马上吩咐婢女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上。
  萧遥抬手阻止。
  他在忽明忽暗里,手撑窗台,望着狂风大作的院子,廊下铃声消弭在雨声里听不大分明,帷幄早已沾了水,宫人们紧急躲在廊下避雨。
  忽然,萧遥大笑,推开门步入雨地里。
  宫人们纳罕了,赶紧上前打伞,但都被萧遥阻止。
  柘黄色的衣袍湿透,萧遥回过头来看似曾相识的一幕,大殿门户大开,里面是很陌生的人。
  再也不会有人错开一条门缝,身着白袷擎着灯盏慵懒地为他开门了。
  他踏上过圜丘,曾几何时他只能在最低处仰望最高处的温兰殊和皇帝,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同样登临高处,坐拥无限江山,为此步步为营,行尸走肉般活到现在。
  人人都说他是个好皇帝,做了一切好皇帝该做的事儿。可是抛却这么多该做的,偶尔孤家寡人也会回想起得不到的东西,每晚只能独自面壁,灯烛一点点燃尽,他烧灯续昼,无比挣扎,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
  他已经是大秦的皇帝,荣光在身,天下之人莫不臣服。
  可我要他们臣服有什么用呢?
  我并不快乐。
  再多的金银珠宝和权力,在萧遥看来,也并没有那么难以割舍。
  这晚他面对画像枯坐一宿,等到天明。
  从那次温兰殊天明离开后,萧遥总是做各种各样的噩梦,梦到温兰殊不要他,说恨他,每次噩梦的背景都是在天将明的时候。他在四声杜鹃哀戚的叫声里往前狂奔用尽了全身力气,但温兰殊每次都像海市蜃楼一样,他跑多远,温兰殊就往前多远。
  “功名利禄,百代之后若粪土。”萧遥喃喃道,“我可能,注定做不了好皇帝。”
  原来当年隔着圜丘远远相望,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至高之处众人宾服,大权在握,黄袍加身。
  而是圜丘之上的那个人。
  下定决心后,萧遥让萧锷夤夜入宫,玺绶交与。萧锷先是辞让,“兄长你这是……”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萧遥正襟危坐,“我这么多年不出京师,也是如此。如今,敌我势力已经被廓清,群臣也大都接受了你,而我也早就想……”
  后面的话萧遥没再说,他不需要向除温兰殊以外的任何人倾诉衷肠,或者表示自己下一步的意图。这五年来,他靠聂松以及潜渊卫,得知温兰殊的消息,还让几个会画画的潜渊卫把温兰殊的日常画下来,从来没有放下对温兰殊的关心,尽管这些并不为人知。
  “兄长三思,臣弟才疏学浅……”
  萧遥懒得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客套,“你当然可以,不要妄自菲薄。等天明会有人来假扮我,然后我假死脱身。萧锷,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萧遥忽然看向了弟弟,“我不会阻碍你,没那个必要,咱们自此别过。”
  “是,多谢兄长。”
  萧锷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萧遥推开宫殿大门走入清晨的庭院。
  蜀葵花还未开放,叶子上结了许多露珠,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黛蓝,四声杜鹃特有的哀绪鸣叫在空旷宫殿散播开来。
  属于皇宫的璀璨荣耀尚在沉睡,那一刻萧锷如同置身皇陵一般,肃穆又紧张,看到玺绶更是被这一切压得难以喘息。
  九重宫阙,廊庑错落,亭台楼阁,绮户朱门琉璃瓦。
  多少人匆匆经过,多少爱恨交织,多少理想崩塌粉碎,多少生命如刍狗被践踏,最终化作了沉甸甸压在所有人心头肩头的桎梏和光芒。
  第196章 晋阳遗梦
  一年又到头了, 天南海北的人又能聚在一起。温行年纪大了受不了舟车劳顿,蜀中气候又不适合北方人养老,他和萧坦一起在晋阳。
  于是温兰殊就关上了不记年的门子, 歇业三个月,收拾东西回晋阳过年去。今年很不容易,卢英时、裴洄、韦训、红线和柳度也都往晋阳赶了, 今年能聚不少人, 温兰殊还算了算, 自己小金库应该能发得起压岁钱。
  萧遥大包小包整理好放在马车后, “放心吧,你夫君我有的是钱,想发多少都可以。”
  温兰殊:“……”
  “你也得发不少吧, 过几年阿洄领个媳妇回来, 就得发好几份。”温兰殊扶额,仔细确认,看没有什么漏拿的,就准备上路了。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子馥,你能告诉我吗, 为什么聂柯一在你身边就那么能吃?还有塔娅, 红线不用说, 在你跟前儿那么久, 从小就能吃。”
  温兰殊拒绝回答, 握着马鞭, 坐上马车, “上车吗, 不上车我自己走了。”
  “上上上!”萧遥乐呵呵的, 坐在车辕旁边,枕着温兰殊的肩膀,俩人中间像是沾了浆糊,怎么都化不开。
  萧遥越来越奇怪了……温兰殊总觉得五年一过,一开始还以为这人成熟了呢,结果没想到越来越不成熟。
  那天他晒药,这人笑眯眯走来,说最近好冷呀。
  温兰殊说,冷就穿衣服,库房有好几件骆驼袍子,包暖和的。
  萧遥摇头,天冷就该喝热热的乳茶啊。
  温兰殊纳闷了,这天气上那儿找乳茶去?再说了,蜀中有羊奶吗?结果没想到第二天还真有,温兰殊跟人家买了点儿,和峨眉雪芽加在一起泡乳茶,为了防止奶沫沾嘴,还插了个芦苇管给萧遥。
  事后温兰殊才知道这货捧着乳茶咬着芦苇管去看村头几个老爷子下棋,在旁边什么都不说只是逛。老爷子捋须呵呵一笑,“这不是那有名的耙耳朵吗,怎么又来了?”
  萧遥微微一笑,又不说话。
  “你喝的这是啥?”几个老头围上来指指点点。
  萧遥抿了口香甜的乳茶,四溢的峨眉雪芽让几个老头都有些好奇又羡慕了,“哎,也就那样吧,家里有人做的。不好意思,该回去做饭了,你们继续啊,继续。”
  一套混合功行云流水,事了拂衣去,徒留几个老翁凌乱。
  听完村口老太的叙述,温兰殊哭笑不得,这会儿戳萧遥的脸,“萧长遐,你贵庚几何啊,以前也不这样啊。”
  萧遥蹭温兰殊的肩膀,“以前哪样?”
  温兰殊说不大清,总觉得萧遥变了,但很多东西好像一直没变过,“没事。”
  “再说了,你说走就走,把我扔在长安五年也不回来找我,你真的好狠心啊。”
  温兰殊冷笑一声,“得,确实没变,还跟以前一样,恶人先告状。”
  “你就说你狠不狠心吧,以前我还一直做噩梦,里面只有你呢。”
  温兰殊尚在怀疑,“你这话我就得掂量掂量真假了。而且践祚称帝也不是我逼你……”
  “好了往事休提,现在我来找你了,以后不说之前好不好?”萧遥这话说得还带了点儿仅温兰殊可见的可怜巴巴。
  “好好好……”温兰殊拗不过他。
  “那今晚要不……”
  温兰殊睁大了眼,想起之前萧遥每晚都从自己被窝里跑过来还不穿睡衣,光着身子往他身上贴,“你穿件衣服吧,要赶路……白天很累晚上不能也累。”
  “没事啊,我来就行了,你不用动。”
  但温兰殊敬谢不敏,摆了摆手。他并不是很喜欢在这种活动中像条案板上的死鱼似的,总觉得没啥意思。
  萧遥幽怨地看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被我发现了吧,这五年你是不是可讨厌我了,然后就去找了野女人?你知道我每天在十一开间的乾极殿醒来有多难受吗?”
  温兰殊:“?”
  只见萧遥手里的书信上写了“湘灵”二字。
  “什么野女人啊,这是用典啊喂!你不知道曹子建的《洛神赋》吗?湘灵是和洛神一类的女神,有时候用典会用到的啊!”
  萧遥半信半疑:“真的?”
  温兰殊一手掩面,“读点书吧,好歹曾经也是一国之君。”
  “你嫌弃我了是不是?”萧遥猛然坐起,抱着双臂气势汹汹要讨个说法,“行,以后我不管给你暖脚了,你找湘灵给你暖吧!”
  温兰殊最终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泪来,萧遥挠他痒痒,“笑,你还笑,你个负心汉你还笑!”
  后来温兰殊才知道萧遥每次批阅文牒都要有个学士在一旁逐字解释,还有一些奏章和逢年过节的奏表,萧遥每次都让学士讲用的典故,还时不时说“倘若子馥还在,孤不必至此”。学士莫名其妙还要被拉踩一脚,一开始诚惶诚恐,后来发现萧遥在小事上不会较真也就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