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长平不知自己被喂了一盏安神茶,觉得香喷喷甜滋滋,味道美极了,从来也没饮过这么清香的茶,还沉浸在刚刚的夸赞里,抱着茶盏道:“那你一定是个体面的妖怪。”
  白玉山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长平眨眨眼。
  “我活着的时候,还算体面。”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山回应她:“却没料到体面了一辈子,入了土,才开始报应。”
  他那时以为死后自然万事皆休,没有人会与他计较。于是临死放纵一场,将自己活着时那些贪嗔痴怨,那些藏匿了很多年的低声下气,和求而不得,带进了陵寝。
  却不知自己死后也和旁人不一样,约是活着时压抑太狠,死后反而爆发出来,执念成灵,断了原有的后路。
  于是尊荣体面,便成了一个笑话。
  长平听不懂,只知道他说自己死过,疑惑地问:“那你究竟是大妖怪,还是鬼呢?”
  “妖”都接受了,再出现个“鬼”也不是那么可怕,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平胆子很大,其中兴许还有安神茶的作用,她莽直地道:“反正你都不是人了,要不要体面,也没什么打紧。”
  白玉山摇摇头,只说太晚了,送她回去安歇。
  长平乖乖地起身,唤来大宫女,直接回了寝宫,洗漱安歇,一夜好眠。
  送走长平,白玉山收起茶盏桌椅,重新站回岸边。
  反正他也无处可去,远远守着小石头精,知道他安全无虞,正在美梦便足够了。
  他望着不断流逝的河水,想起长平最后的话,觉得自己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怕是都做不到。
  赵景铄活着的时候太要脸,一辈子唯一一次不顾体面,也仅给自己建了一座暗藏心思的陵寝,还惹出许多风波来,生出现在这些事。
  他是赵景铄的执念成灵,纵然南衡赠他三魂五魄时已将其洁净,然而时间越长,赵景铄的一生,也影响他越多。
  连他的性情癖好,也一并在浸染他。
  譬如掌控自生所欲;
  譬如要脸。
  第五十二章
  伊珏一觉睡醒,拨开帷帐刚探了个头,便被几个宫女围住了。
  他妖生短暂,做人则更短,称得上野生野长,从未尝过被环肥燕瘦伺候的滋味。
  愣愣地张着嘴,蘸着盐膏的软刷就进了自己嘴里,仔细地替他漱净了口;
  又仰起头,热腾腾的巾帕盖了过来,水汽蒙面,略高的温度烫的人浑身舒爽。
  松散的发丝也被纤细柔软的小手攥着,灵活地梳理整齐,挽出一个小髻绑在头顶上。
  伊珏一动也不用动,鼻息间尽是暗香浮动。
  他想,原来长平每天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还想,原来山兄上辈子每天是这样开始的。
  又想,做人能享这等颐养,我上辈子作甚想不开要去寻死。
  又有一名小宫女捧着托盘走过来,伊珏看到托盘上摆着他换洗下来的衣裳,已经连夜清洗熨烫过,泛着木樨香。
  他朝那名宫女招招手,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明明垂着头,却明确地举着托盘靠近过来,屈身半蹲在他跟前。
  “都下去。”伊珏拿过托盘,语气是天生的颐指气使:“剩下的我自己来。”
  宫女们陆续离开的脚步轻微而有序,训练过的步伐有女子的轻盈,还要有奴婢的稳重,于无声之中带着有声。
  伊珏等她们离开后放下托盘,漫不经心地想人类真是不容易,从出生起便接受驯化,长辈们用温言软语和棍棒使他们知道当做和不当做的事,稍大一点又用教条礼仪甚至律法框束他们,这才形成秩序和阶级。
  而阶层最顶尖的那一撮,却能享受这些被驯化调教好的人的伺候。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上辈子寻死没什么不好,毕竟他上辈子也算半个人,是被驯化过的族群,受过教养和熏陶,被伺候过也伺候过人。
  伊珏抓着衣物展了展,心道我才不要伺候人呢。
  好好一个妖精,造了什么孽才要在人类这种短命鬼面前低声下气。
  他想象自己伏低做小的模样,发现自己想象力不太足,毕竟他“人”生短暂,实在找不到需要伺候的对象。绞尽脑汁中突地想到长平,便拿她做对象,想象自己跪在长平面前,奴颜婢膝高呼“公主殿下”的场景——简直要了命!
  伊珏打了个哆嗦,将脑海里的影像挥开,抓起衣裳摆弄。
  白玉山变化出的一套小衣袍实在繁复,抓在手上一片片让他分不清上下,更别提那些细绳左一个右一根,直教人发晕。
  伊珏认为自己聪明绝顶,岂可让这种琐事难住,灵机一动,就站在床上将衣裳鞋袜一件件天女散花般地抛开了。
  床够大,足够他连蹦带跳地将衣裳分出亵衣、中衣、外袍,亵裤、中裤、腰带、袜子。
  他率先将靴子找出来丢出床下。
  又蹦跶着将一件衣裳一处位置划出属地。
  然后捋出所有细绳,找出位置相对的一双绳子试着打出活结。
  忙了不知多久,他顺利地将所有衣裳都摆出了人形模样系好了绳。
  “我真是太聪明了。”
  伊珏啧啧地咂舌。
  赞叹完自己,他解了身上寝衣,抓着亵衣解开自己先前绑好的绳结,顺当地穿上了身,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手打结。
  亵衣用柔软的白布织成,不曾染色挂浆,走针用隐针,只求衔接处没有粗糙线头蹭到肌肤。
  又软又轻的亵衣穿好,再套中衣。
  中衣更难不倒他,连裤子一齐穿好,连刚被摆弄出的皱褶都被捋的平平整整。
  套上袜子绑好,再将最后一件玄色外袍系好绳索,缠上腰带,腰带挂上压袍琅佩和荷包,伊珏双手叉腰站在床上,觉得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聪明能干。
  接着跳下床去找靴子。
  从床底捞出自己的小靴子,他看了一眼就伸脚往里蹬。
  蹬了几下,勉勉强强将脚丫蹬进去,觉得绷的太紧,脚指头绑的难受。
  又发现袍摆原本是盖在脚面朝上一点的位置,如今挂在了腿肚子上。
  伊珏弯身比划了一下,短了约莫两个拳头那么高。
  “是我一夜长大了,”他拽拽缩到小臂上的衣袖,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好不容易穿上的衣裳,从内到外都小了一截,颇为迷茫地问这套山兄给他变化出来的衣裳:“还是你缩小了?”
  玄色外袍不说话。
  “那就是我长大了。”
  伊珏慢吞吞地说。
  晨曦甚美,金色的光穿过窗上细纱,照入寝殿里。
  伊珏劳心劳力穿上身的衣裳做了白功。
  他蹬掉不合脚的靴子,坐在床沿。
  寝殿庞大华美,罩着帷幕的木床也是巨大一方,他双肘撑在腿上,仿若蜷曲的身体在帷幕的缝隙里,看起来弱小又卑渺。
  他尚不知何为生气,只朦胧地体会到失落——人会长大,衣会变小,费尽周折做成的事,在错的时间,便是错的果。
  伊珏坐了一会儿,重新站起了身,高高地站在床榻上,看了眼脚踏上歪倒的不合脚的靴子。
  他抿了抿唇,空气里骤然响起裂帛绽放的声音。
  曾经让他欢天喜地选中的玄衣,他的山兄亲手一件件给他穿戴的衣袍,在他手下损毁。
  他撕的太细碎,柔软锦帛随着他的手在落地的一瞬间跳起了舞。
  伊珏专注地看着它们飘荡、旋转、最终落地,他朝它们用力呼了口气,细小的经纬织锦便又飞了起来,像风里的杨絮,像蓝天下的蒲草。
  白玉山出现时,满屋都是他制造的碎屑,玄色的,白色的,伊珏光着身子,正在屋里追逐奔跑,带起的气流和呼出的气旋,让所有碎屑像无依的浮萍,忽东忽西无所倚定。
  “山兄。”玩的脸颊红扑扑的小孩儿看到他,满脸快乐地招呼:
  “看,你给我的衣裳,它们会飞。”
  第五十三章
  白玉山看伊珏。
  一夜的光景,小孩的骨骼就拉长了一截,胖成藕节的胳膊腿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脸庞也减了些婴儿肥,只是依然圆润,笑起来梨涡深深,两个肉漩仿佛就长在嘴角边上,满盈快乐没有一丝作伪。
  白玉山上辈子没亲自养过孩子。
  赵景铄膝下儿女不多,常相处的也唯有太子一人。
  太子立的早,不足三岁便跟着太傅启蒙,出现在他面前时既听话又懂事。
  再长大一点,课业繁重,也没落下骑射功夫,长成了挺拔少年。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景铄听闻谁家孩子教养的好,都忍不住在心里将人家拿来和自己的太子比一比。
  太子长得好,学问好,性情好,身体也好……总之样样都好。
  怎么比都觉得人家的小孩儿不成器,于是忍不住暗自得意,他虽杀了那么多皇亲,但膝下有一个出色的太子,赵家江山起码还能延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