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子身着华服,倚靠在轿内,如云鬓发梳成新嫁模样,珠玉相击,随摇荡泠然轻响。
  眉眼依旧如往常般温婉动人,却已然陷入沉眠。
  身躯早已冷透,再不会睁开,柔柔笑起来,朝来者吐露些什么了。
  轿外水边,桓柳依旧自得自满,陶醉于自己将要顺遂无阻的修行前程。
  他说“献祭”,又言“溺死”、“诱水妖现身”。
  嬗湖什么也听不懂。
  只呆然伫立在原处,重复空洞地呼唤她仅会的人间言语,“梨、娘。”
  “……梨、娘。”
  她不明白。
  分明才半月没有见,为什么阿姐忽然就又倦睡过去了?
  是她哪里做错了么?
  是不是……她收集残魂太慢了,慢到女子失去耐心,连等都不愿等她。
  她本想今晚就去颍川城里见梨娘的。
  次日恰是春戏开演的时间,她贪心想着,这次不许胆怯逃跑,就躲在角落里,陪女子一起看戏。
  殷红喜轿被抛了下来。嬗湖在浑浊水波中,窥见梨娘盛妆冷白的脸。
  她想起,不过去年冬的某一日,梨娘在病榻上短暂醒来,柔柔握住她笨拙喂药的手腕。
  嗓音如新雪消霁般动听:“小湖也想要新衣裳了罢?待来年春,阿姐便去衣肆给你裁一身。殷红色,如何?”
  “……好,阿姐知道的。”女子窥见她表情,孱弱轻咳,却依旧朝她笑。
  “春戏时,还要买两串糖葫芦。”
  嬗湖眼角流溢出血泪。
  她茫然擦去,第一次体会到这般苦涩滋味。
  明明已经不是人身,她是妖、是魔,是肮脏黏腻的物什。一株珊瑚,竟也是会哭的么?
  她努力想做阿姐口中的“好妖”,却为何得不到书籍话本中应有的好报呢。
  鲛人鱼油灯如久旱逢甘霖,瞬息间,便将梨娘魂魄蚕食。
  留给嬗湖的,只剩一具面容静谧的空洞躯壳。
  嬗湖抱着梨娘,从深潭中一点点浮现。
  魔气翻涌,她重又化作人身,模样艳谲,眼尾垂泪,惹得水边几人不禁痴痴看呆了神。
  “我……”嬗湖吐露人言,睁着娇媚双目,嗓音天真。
  “可以杀掉你们吗?”
  不仅仅是这几人。
  她想要整座颍川城,都为梨娘重新回到她身边铺路。
  阿姐离开了,那借由鲛灯再重塑便好。
  几次、百次、甚至千次,她会继续。
  如此,她便能一直见到梨娘了。
  黑水自深潭流溢,抬轿的几人触到后,惨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面色灰败,魂魄迅速抽离。
  桓柳恐慌至极,凭随身携带的自保法器,狼狈逃离。
  嬗湖浑不在意。
  她将怀里已经冰冷的人放在水岸边,俯身,啄女子湿润凉透的唇。
  就像她初次化形后,大着胆子爬上梨娘的榻,笨拙无措,将唇轻轻贴去一样。
  可是这次阿姐没有睁眼。
  嬗湖抬头,惘然望向空中。
  不知何时,视野里俱是她堕魔后稀薄凝滞的白雾。
  水汽翻涌,刚落下一场新雨。
  却再不似那个她朦然睁眼,恰巧撞入梨娘温存眸中的初霁时节了。
  玉室内,蜃境随雾一点点散去,模糊的过往画面如涟漪般荡于无形。
  盘踞在颍川城上驻留已久的雾气,今夕彻底散去。
  “遵循你在那颗珍珠中附给我的话。”远处,司镜此刻才开口。
  “我将桓柳带来了。”
  桓柳抱膀缩成一团,神情畏缩,神智不清。
  纵然体内魔气已散,却成了无法自理的愚傻痴种。
  “如你所愿。”雪衣女子取出戒鞭,向桓柳一步步走去。
  “我以郁绿峰云水间宿雪座下首徒身份,代行宗门内禁律。”
  手起,长鞭落下。
  桓柳破损衣衫连带肌肤顿时皮开肉绽,创处深可见骨。
  “逐其出峰,断其根骨。并遵师尊之命,任其自生自灭。”司镜兀自垂眼,无悲无喜。
  沈素素抱着元苓。
  许是入门晚,她从未见过师姐这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模样。
  女子背影清疏,擦过她与元苓,并未停留,缓步朝前行去。
  褚昭眼皮薄红,仍呆呆跪坐在原处。空中凝成的水滴落在她纤软睫毛上,顺脸颊簌然滑下。
  像是忽然醒转过来一般,她扑向那鲛灯。
  执拗摇晃,欲将不熄光晕灭掉,“……还回来,把我的嬗湖娘子还回来!”
  凭什么……凭什么这坏鲛灯可胡乱剥夺死去之人的魂魄?
  视野中忽然探入一只骨肉匀称的手。
  褚昭警惕将灯抱在怀里,抬头,便见司镜淡然似雪的模样,不悲不喜,只是垂眸望她。
  “我有法门。”她开口。
  言毕,女子取出褚昭颇为熟悉的一只白瓷小碗。
  指尖挟起淡黄符咒,安静阖眼。
  唇上下轻碰,符纸上朱砂勾勒的晦涩笔迹顿时活起来,如烟般逸出,注入鲛灯之中,将快要消散的一缕魂魄紧缚住。
  褚昭不计前嫌,捧着白瓷碗,眼巴巴望着司镜。
  不过几息,一缕状若雾霭的魂魄便进了碗中。
  她屏气凝神,察觉到熟悉的属于嬗湖的气息正一点点凝实。
  将脸贴上瓷碗,欣喜蹭蹭,“娘子?娘子!”
  “她此刻听不到。”司镜将燃作灰烬的符扬去,“还得再过些时日。”
  锁魂符与瓷碗法器,本意是用来拘捕以魂魄形态逃窜的妖魔的,没想到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褚昭懵懂哦了一声,盯着司镜看许久,杏眸发亮。
  女子本欲退几步,去鲛灯中寻梨娘的魂魄,却忽地被闯入怀中的柔软躯体缠住腰身,动弹不得。
  垂眸望去,褚昭赖在她颈窝处轻蹭,嗓音娇软,夹杂鼻音。
  “美人美人,你好厉害!”
  她睁圆眼,十分认真,“你救了嬗湖娘子,就是救了我!为了报答……”
  “今日我便娶了你!如何呀。”
  第18章 粉玉
  衣襟被少女揉皱,司镜垂头望去。
  褚昭发间别着的珍珠流苏簪随举止细微摇荡,殷裙衬得她乌发软唇,粉玉眼眸娇憨娇俏。
  她有点着急,“你愿不愿意呀?”
  软到像能掐出水的身躯又蹭她几下,唇就抵在她侧颈处。
  不知在动什么歪心思,圆眸时而轻眨。
  褚昭视野里是司镜修长白皙的侧颈,仍留着浅浅齿痕,尚未痊愈。
  若是美人胆敢回绝,她就……就再咬一口!
  让仙修瞧瞧鱼的厉害!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与探听,褚昭无比确信,人类的弱点就在脖颈处。
  不然,面前修为这样高深的美人,怎会轻易便被她得手呢。
  嬗湖还在的时候,她与娘子一同睡觉,偶尔柔情蜜意时,娘子便会用触须温柔地啄她的脖颈,酥酥痒痒的。
  褚昭总觉得身体发热,浑身力气都不见了,某个夜里害羞问出口,对方却掩唇笑,只答:
  “待阿褚长大,便明白了。”
  她将这件事记了许久,今日可总算知晓为何。
  她一定要护好自己的脖颈,不可让任何人触碰!
  司镜总算开口,嗓音淡然,“举手之劳罢了,不必介怀。”
  她欲将褚昭缠在自己腰身的手拂落。
  无奈身前的妖如原身般滑腻狡黠,柔嫩双手迅速搂住她小臂,琼玉鼻尖一吸,眼皮瞬间红了,巴巴盯着她瞧。
  模样可怜,像被负心人抛弃。
  远处的沈素素耳尖,享受到一场吃瓜盛宴,正屏气凝神听着,现下唯恐情形不乱,“仙修姐姐,我们大师姐是修无情道的——”
  褚昭扭头朝她望去,有点不解。
  无情刀?可美人分明是使剑的呀。
  司镜无动于衷,只是因着沈素素的话,轻抿起唇。
  冰雪似的人,话音听不出情绪,望向她,“你也听得了,放开罢。”
  “不放不放!”褚昭拼命摇头。
  掌心捏了一团妖力,炼化为水珠模样。
  她猛地低头,再抬眸之际,眼角已经挂上了泪珠,鸦羽长睫轻眨,委屈坠落。
  趁司镜无措缄默之际,她枕靠进女子颈窝处,双眸弯起,闪过一丝洋洋得意。
  张口便咬!
  “唔!唔唔!”这次竟没有得逞。
  褚昭睁大眼睛,女子动作快到她看不清,偏头,顺势以手护住颈侧,她只咬到对方纤细冰冷的指骨。
  沈素素看傻了眼。
  司镜抽手,手背上现出深红牙印。
  她低垂双眼,指腹涌现湛冷灵力,顺势在少女唇上一抹。
  “莫要胡闹了。”
  褚昭气恼瞪她,仍想开口,可两瓣唇却像被黏在了一起,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司镜就此撤远,弯腰去拾那鲛灯,细细察看,不再与她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