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赵嘉陵命内侍携带玉枕前往谢宅宣读口谕。
  不是,赐金、赐宅、赐食乃至赐香都很正常,赐枕是要干什么啊?!
  自荐枕席吗?
  赵嘉陵振振有辞:“谢卿为天下事呕心沥血至斯,稍睡枕最适合她了。少年人美发如云,可要是操劳过度早衰谢顶,那就不美了。”
  内侍代表着帝王,出宫赠物也被无数双眼睛关注。
  于是不消多久,王侯贵戚高官都知道了谢兰藻被赐枕的事。
  好事者下笔思绪如泉涌,里巷间开始传诗:君王赐下相思枕,许作巫山一段云。
  谢兰藻:“……”
  入夜。
  谢兰藻在前厅陪祖母用膳。
  她的祖母是先帝的姑姑襄城大长公主,先帝的母亲也是出自谢家,正因为如此,她家在先帝朝盛宠不衰。谢家人口单薄,祖母只诞下二子,她父亲早亡,而叔父对官场不甚感兴趣,居住在别宅。家中主人便只有祖母和她。
  祖孙两人感情极好,大长公主对谢兰藻的终身大事犹为上心,听了陛下赐下“玉枕”,很难不多心。
  “昔日陛下往府中投诗,你说是儿戏,当真如此吗?”
  谢兰藻温声道:“陛下玩心不改。”
  乍听到赵嘉陵送“玉枕”来,她只觉得荒谬可笑,但转瞬间又想了许多。这次除掉余深,成就奖励就是个玉枕?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功效?或者拿她做试验?
  谢兰藻怕祖母忧心,没提心里事。她道:“余深久居中枢,若非陛下有意,恐怕不好开刀。”
  “先前遗憾竟然是她,如今看着倒也不算太差。”厅中只祖孙二人,大长公主说话便没有顾忌。她问道,“余深去后,又是谁坐。”
  “桓启若在,他必定会谋划,陛下十有八.九会应,可惜——”谢兰藻垂着眼睛,眸中闪过一道暗光。那系统的本事真就神鬼莫测,它所知甚多。能用在桓启、余深之流的身上,是否还能窥探其余人的秘密?
  接下来,就算陛下成日躺着,能听到心声的朝臣,也会不自觉地恐惧她,认为天威浩荡莫测。
  大长公主道:“虽然经过几十年的酝酿,可同道仍旧太少,至少要撑起半壁江山才是。”
  她指是“宣启之政”,的确开女科后有应举人,但读书非一朝一夕之功,加之州县重重阻碍,冲破藩篱的毕竟是少数。而这些第一批冲开桎梏的,散落在了地方。因为人从州县来,如果县官刻意阻拦,人是走不出来的。
  大长公主又问:“希元仍旧在封丘么?”
  谢兰藻称是,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神色。
  祖母口中的希元即是她的师姐陈希元,清廉耿介,四年前因为犯颜直谏而惹怒赵嘉陵,几被下狱,最后被贬谪出京,外任封丘令。
  她这师姐说话太直,说陛下“利己而自足、视清流于不顾,任奸伪起、朋党生”,但这其实不能怪皇帝,是先帝时遗留的问题。她母亲在先帝朝执权柄,却早先帝几年逝世。
  大长公主原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只叹了一口气,道:“任其自然便好。”
  谢兰藻点了点头。
  陛下连六岁的事都能记着,怕是师姐骂她,也铭记于心。
  等谢兰藻得空后去看赵嘉陵送的玉枕,已是不早。
  枕上小笺飘落,是赵嘉陵的字迹。
  幼时学大字,赵嘉陵喜欢仿她笔迹,后来大概得了乐趣,一手字在宗亲中名列第一,草、隶、楷无有不通。
  “官局颇烦扰,闲情饷此身。请君携玉枕,寻遍梦中春。”
  不是什么“枕上看”的浮浪语。
  谢兰藻松了一口气,唇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12章
  御赐之物,妥善收起。
  谢兰藻对赵嘉陵了解颇深,知道自己在上表叩谢皇恩的时候,赵嘉陵必定会问她玉枕如何。
  如果只是寻常的枕头,找些话语搪塞过去便够了,可这枕头是那奇异的系统出产的,想来会有特殊效果。她要是说不出所以然来,赵嘉陵又要恼了。
  谢兰藻的猜测是对的,翌日朝会结束后,赵嘉陵便急不可耐地单独召见谢兰藻,询问她枕头如何。
  【系统出品,必定是好货。】明君系统为自己代言,它不知道谢兰藻到底用没用,为了不生出事端索性将话题引过去,反正就算将枕头束之高阁,能听到赵嘉陵心声的谢相也可以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那枕头有提神之效用,谢兰藻平日里为朝事操心,听说时常通宵达旦。这枕头能让她睡少少的觉,灵台仍旧明澈。是好物啊,前提是你没骗朕。】赵嘉陵在心中回复道。
  好枕头,她就不用了。
  谢兰藻在用了稍睡枕后一夜无梦,可她往常精力也充沛,未曾有直观的体验。不过听到赵嘉陵的心声后,她便道:“臣今日晨起,精神备胜往日,多谢陛下赐枕。”
  赵嘉陵努力地压了压快扬起的唇角:“卿是朕的臂膀,若因思虑过度而早衰,非朕所愿见。”
  【稍睡枕就该落在谢兰藻手中才有足够的效用,在朕手中,就算睡足了,仍旧愿意躺着。有人三十白头,朕可不希望看到谢兰藻风流不在。】赵嘉陵心中得意地叫嚣着,恨不得为自己妥善的安排而鼓掌。
  谢兰藻垂着眼睫,一时间静默无声。
  陛下这也算是关心她吧?她过去还以为,陛下巴不得她病上一场,好借机收回权柄呢。
  她心中思虑纷纷,对赵嘉陵的感官一向复杂,两小无猜终究是幼时,渐行渐远之后,只剩下物是人非之慨叹了。
  半月后。
  桓启和余深带来的风波渐渐平静下来。
  其间赵嘉陵下诏让谢兰藻兼任吏部尚书。
  中书令兼任尚书省长官事古已有之,算是给了宰相一个直接插手尚书省事务的名份。不少朝臣都感到吃惊,毕竟按照陛下往日的行事,他们以为陛下对中书令是有所裁抑的。
  倒是能听到心声的见怪不怪,两人关系都那样了,任命个吏部尚书,又有什么可称道的。虽有朝臣不满,但诏书下到政事堂,那儿本是谢兰藻的势力范围,纵然有个别宰臣有异议,也阻拦不了。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凉风拂面,蝉声渐歇。
  虽未彻底进入“枯荷听雨声”的凋零残败,但与秋凉也相去不远。
  没有让人头痛的政务,也没有想要靠着骂皇帝名垂青史的谏官,可赵嘉陵还是很头疼。
  千不甘万不愿,秋讲还是到来了,面对食案上的美味佳肴,她有些食不知味。
  她跟谢兰藻提了要她为自己讲诗,但绝不可能是她跟谢兰藻两人面对面坐着。开国太.祖颇为重视经学讲筵,侍讲学士讲经的同时,宰执大臣也要在侧旁听的。
  赵嘉陵对经学讲筵没什么期待,《诗》她也读过,与其说是讲诗,不如说是含沙射影指责她,什么都能引到“君子”“仁德”上。
  不管赵嘉陵如何厌烦经学讲筵,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她还一个不知道有什么奖励的任务在身。
  不过——
  【什么叫让大臣觉得朕还有救?朕要怎么样才能完成任务?】
  赵嘉陵根本不懂评判的标准是什么。
  明君系统开始打太极:【这个就不好说了。】
  赵嘉陵的心声突兀地在殿中响起,坐着讲读的侍讲毫无反应,继续为赵嘉陵解诗。
  可旁听的宰臣中,略有些异样。
  谢兰藻同样神色有异,倒不是被突然响起的心声吓到,而是因为与她想象有偏差的内容。
  她的视线落到侍讲席上的中年儒生身上,眸色暗沉。此人是她刻意留下的,那系统没反应,是还没到时候,还是并不会识别出所有的奸佞,要求陛下将之铲除呢?或者奸恶的标准与她所判断的有所不同?
  【谢兰藻在看什么?她听这么认真做什么?那些侍讲哪里比得上她的才情?】赵嘉陵继续发牢骚。
  坐在旁听席上的朝臣们憋着气。
  陛下一副昏昏欲睡的散懒模样,不管什么事情,都能绕到谢中书的身上。
  这关注度果真不同寻常。
  要不是能听到陛下心声,还以为陛下对谢中书最是忌惮恼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呢。
  殿中回荡着侍讲学生的声音,他的声音洪亮,字正腔圆,正在讲豳风里的《七月》。
  赵嘉陵忽然开口:“为朕讲仓庚。”《七月》中有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赵嘉陵不想听那些仁义,索性让那侍讲说“鸟”。
  侍讲学士乍一听赵嘉陵的话,脸上出现一片空白。
  在他沉默时,赵嘉陵笑了一声:“《小雅桑扈》有‘交交桑扈,有莺其羽’,《豳风东山》有‘仓庚于飞,熠耀其羽’,卿不能讲吗?”
  侍讲学士不明所以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悚然。他朝着赵嘉陵一拜,开始措辞讲“仓庚”。
  可赵嘉陵的心思不在讲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