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信念坍塌那刻,她的思维好似被尘封了那般,她变得不哭不笑,不喜不怒,平静而麻木。
  可人鱼那一声痛苦的哀鸣,就好像替她撕开了一道缝隙,越来越多的情绪活泛起来,越来越多的念头,从那道缝隙里涌了出来,就好像是汩汩涌出的流水,徜徉在她的四肢百骸。
  云溪首先是自我反思。
  她反思自己这一生,有没有做错什么?为何会遭受到这样的命运?
  小时候,因为性别被父母所不喜,被奶奶带大,奶奶去世后,她被接到了父母身边,但日复一日感受到的,都是有所区别的对待。
  她的每一笔生活费,她的父母都会记录在账,小到一件衣服,一条裤子;大到大学时,贷款不能全额覆盖,她请求帮忙支付一部分的学费;每一笔,都记录在账,并且告诉她,这些都是她以后要还的。
  大学时,要交一个大学生医保,200多块钱,她打工挣的生活费有些不够,拿不出来,打电话恳求父亲帮忙,父亲转给了她,但之后,足足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每天的电话内容无非是骂她:败家货,赔钱货,能不能懂事点?根本没有交那个钱的必要,就是在浪费钱,以为自己家和别人一样很有钱吗?年纪轻轻死不了你,交什么保险?
  她一句话没反驳,默默忍受来自亲生父亲的羞辱。
  家里确实没有穷到拿不出这个钱的地步。
  同年,弟弟的高中举办了一个家长座谈会,会上邀请来了一个专家,宣传什么如何让孩子爱上学习,如何提高孩子的记忆力,如何快速提高孩子的分数……然后,是卖书,300多块钱一本书,她的父亲,眼也不眨地帮她弟弟买了。
  暑期的时候,她回到家中,看着那本没人翻过的书,看翻了翻里头粗制滥造的内容,又看了看那本书背后的价格,想起自己为了200多的保险费,挨了一个星期的骂,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她甚至怀疑过,她到底是不是父母亲生的?那时候,她真的很希望,自己是被父母捡回来的,这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就能自我安慰,不是亲生的小孩,不被爱也很正常
  从那以后,她再没和父亲主动要过钱,哪怕是和同学借、和老师借,也没有从他手里,拿过一分钱。
  都说父母会无条件地爱子女,可她得到的,好像永远都是有条件的、讲回报的。
  她感觉自己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太多。
  所以,毕业那年,她就迁走了自己的户口,凭借应届生身份,落在了城市的集体户口中。一年前,她给自己立好了遗嘱并做了公证,一旦她发生什么意外,名下所有存款和不动产,全部捐赠给山区的女校,用于资助山区贫困的女学生念书。半点不给她血缘关系上的家人。
  与父母关系决裂后,她也不打算在他们老了之后,尽什么赡养义务;他们给予她的,她早在毕业的第一年就还清了。
  她也不算他们养大的,她是奶奶养大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她的孝心,无法回馈给她的奶奶,也不会选择回馈给任何亲属。
  这是她想到的,唯一一件于传统孝道相悖的事,她做错了吗?
  不,她始终坚信,她没错。
  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天底下,不当人的父母多得去了,当断则断。
  接着,是后悔的情绪。
  后悔不该因为失恋这件事,就辞了工作,跑到海上来放松心情。
  印象中,她的前女友,并不是太糟糕的人。
  云溪认识前女友的时候,还是个学生,前女友已经在工作了。
  但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领,上有常年生病的父母,下有念书的姊妹,云溪从未向她要过一分钱,甚至在她主动给零花钱的时候,用那些零花钱,买了蔬菜水果,放在她出租屋的冰箱里,给她做饭吃。
  两人相依相偎,几乎不怎么吵架,互相鼓励陪伴彼此,云溪原以为会和她牵手一辈子,可就突然被她无情地抛弃了。
  和云溪不同的是,她没有和她的父母出柜,她也很爱她的父母,所以,她要为了父母去结婚,为了父母抛弃云溪。
  如今的云溪,已经感受不到半分被她抛弃的痛苦。
  一个月来非人的经历,几乎让她忘却了前女友的存在。
  她很后悔,为了这样一个抛弃她的人,心情颓丧,放逐自我。
  不过是一段失败的感情,与现在的处境相比,算得了什么?
  就算到要到海上来放松心情,也不该登上那艘破船。
  她当初就该撕了那张船票。
  曾经,是被父母所弃,被恋人所弃,如今,是被整个世界抛弃,被放逐在了一个陌生的时空。
  她这一生,明明没有对不住任何人,命运为何要这样捉弄她?
  然后,是滔天的怨恨。
  怨恨父母,不喜欢女孩为什么还要生下她?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不如当初就掐死她算了!
  怨恨前女友,为什么要去结婚?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她和父母争取一下?既然不能坚定和她走到最后,当初为什么要招惹她?
  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为什么要登上那艘船?在现代社会好好工作,用工作去释放心情压力不也可以吗?为什么要浪费这笔钱去海上?现在钱没了,人也彻底回不去了!
  也怨恨人鱼,为什么要把她从大海里带回来?让她痛痛快快地死在海里不好吗?活了过来,却变成现在这样,与世隔绝,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生不能……
  怨恨滔天,她变得愤世嫉俗,怨恨一切,自我厌弃到了极点,想要快快结束一切。
  她这样的人,她这样的人生,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不如去死,不如去死。
  快点死了算了!
  过了许久,当云溪发现自己躺在枯草堆上,依旧睁着眼,死不了的时候,忍不住在心中卑微而虔诚地进行祈祷。
  她这一生,不信佛陀,不问神明,她拥有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不是任何神明给予的。
  可如今,她在心中佛教、道教、基督教的神明们,挨个祈祷。
  祈祷这只是一个梦境,一个可怕的噩梦,天亮时,梦就能醒来,她还在游轮上,惬意地看日出日落。
  接着,又放低了要求,祈祷哪怕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真实发生的,那么短时间内,回不到文明社会也行,只要还在原来的世界就好。
  只要在原来的世界,那么,哪怕等上五年、十年,二十年,都可以。
  小说里的鲁滨逊不就是吗?他在荒岛上等待了20多年,最终回到了文明社会。
  她也可以等待的,只要能让她回到原来的世界,等上二十年也没关系。
  如今的她,终于明白,只有真正陷入过绝望的人,才会虔诚地渴望神明的存在,祈求神明的垂怜,祈盼神明能够听见她内心的呼唤。
  这一个晚上,云溪终于不再是麻木的状态,心绪在反思、后悔、怨恨、自暴自弃、祈祷之间来回翻腾,思潮起起伏伏,不断煎熬着她的内心。
  十分的痛苦。
  可她又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遭又活了过来一般,她再次感受到了身为人类,丰富而又充沛的情绪,就像肿胀化脓的伤口,本来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唯有麻木,但在割开了一道口子后,里头堵塞的浓水畅快淋漓地流出,只剩一道碗口大的伤疤,等待接下来的愈合。
  思潮起伏,困意顿生,她终于睡了过去。
  *
  梦里,云溪看见了许多人,这次里看到的,都不是她熟悉的身边人,而是在游轮上,看过的那些有些陌生的面孔——
  站在甲板上,与孩童们讲述东西方神话传说故事的华人水手;与她一同喂食海鸥的老人;事故发生后,将婴儿递给她,无力地松开手沉入冰冷海水的年轻母亲;将工作人员团团围住,发出诘难的异国面孔;还有那个,接过了她手中的女婴,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小女孩……
  林林总总的面孔,大概是她此生见到的,最后一些现代人类。
  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死去;有些人或许还能活下来;有些人会不会与她一样?濒临死亡的时候,陷落到了时空的缝隙中,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时空?
  心随意动,脑海刚有这个疑问,梦境里,就出现了她行走在岛屿上,碰见了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类面孔,那些人笑着问她的名字。
  她说:“我叫云溪,我来自中国……”
  他们一遍遍地问,她也一遍遍地回答:“云溪、云溪、云溪……我的名字,叫云溪……”
  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真的听见耳畔有人在磕磕巴巴呼唤她的姓名。
  “云、溪、云、溪、云溪……呜……云、溪……呜……”
  云溪听见,先是一吓,以为是鬼神在呼唤她的姓名,勾魂索魄;接着明白,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鬼神;难道,真的还有其他人类也来到了这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