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适逢乱世,生灵涂炭,各派修士疲于奔命,无暇为水中怨灵超度,天权山庄的庄主派人送来了极为珍稀的镇水符,用此符换取那女孩的性命,并暂时镇压了水中怨灵,也和族长、巫祝说明了缘由。
  当时天权山庄的人再三叮嘱,不可再献祭活人,不可揭开此符,否则后患无穷。
  可渡头村的族长、巫祝、豪绅,却不愿放过此等搜刮钱财的机会,今年又举办了献祭仪式。
  天权山庄此次派门人来,既是为了阻止村民再献祭活人,也是打算一举超度水中怨灵。
  不料还没来得及超度,怨灵便大开杀戒。
  这下,已经不是她们这些小辈能够度化的了。
  那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跪在地上,错愕良久,脸上肌肉忽然不受控制地抽动,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滚落下。
  他像是想起了一件毕生难忘的恨事,喃喃自语道:“是我……是我!是我揭开了水底碑文上的符箓……是我害死了大哥……是我害死了大家……姜儿来了……是姜儿来找我报仇了!”
  众人望向他。
  他说完便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比,欲自刎谢罪,可双手却抖得像筛子,无论如何都下不去狠手。
  风澜早捏好了指诀,准备阻拦他自刎。
  见他不敢动手,风澜冷笑一声,讥嘲道:“好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青萝施法打落那书生手中的长剑:“我劝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再死。”
  那书生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姜儿得到解脱……”
  谢清徵问:“姜儿究竟是你什么人?”
  之前在花轿上,她也听这书生和她提了一嘴姜儿。
  “姜儿她……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自幼便定有婚约。年前,有个道人路过我们村,说姜儿有仙缘,赠了她一块木牌,要她斩断尘缘,前往璇玑门修行。姜儿一个弱女子,哪里懂什么修行?我自幼熟读四书经,本准备考取功名的,但我大哥说我更有修仙的慧根,便让姜儿把木牌给了我,让我代替姜儿去璇玑门拜师学艺。”
  风澜白眼一翻,忍不住骂道:“你这人为什么这么自命不凡还这么无耻?觉得自己能够取代别人,抢了别人修仙的机缘,还大言不惭,说别人不懂修仙自己更有慧根?”
  那书生面无血色,垂下脑袋,继续道:“我拿着木牌去了,璇玑门的人说我尘缘太重,六根不净,又把我赶了回来。”
  众人心中暗道:活该!
  那书生的嗓音倏忽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捏紧喉咙在学一个女子说话,连带着眼神和腔调也变得十分古怪:
  “我回来后,恰好赶上村里举办河伯娶亲的仪式。那一次巫祝看上了姜儿妹妹,要把她献祭给河伯。我这心里呀,从来就不信那河伯娶亲的鬼话,但我这嘴哪里说得过那些老顽固?好在姜儿与我早已有了婚约,我若娶了她,她就不用受那等苦楚啦。”
  谢清徵听得寒毛直竖,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被吓疯了?怎么突然这样说话?
  众人刚想打断他,却又见他恢复如常,继续道:“可那时我刚从璇玑门回来,心灰意冷之下,想到璇玑门的人说我‘尘缘太重’,便退了与姜儿的婚约,任由姜儿被打扮成新娘,被推下悬崖,坠入江水中淹死,好以此来证明我道心坚定。”
  说完这几句,他又掐着嗓子,学女子的腔调:“待我缓过神,想起姜儿妹妹昔日待我情深义重,心中好是懊悔!听说溺亡之人的魂魄,需等新魂替代才能重返轮回。我一直盼着村里头再有献祭,好让姜儿得到解脱。可你们天权山庄的人,三番两次阻挠,还在水里放符咒镇压。实在是可恶!”
  最后那句“可恶”,活脱脱像个娇嗔的女子。
  众人面面相觑。
  男子的嗓音,女子的腔调,原本十分好笑,偏偏此时的氛围太过阴森诡异,她们不仅笑不出来,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书生伸手指向谢清徵,面容扭曲,时而惊恐,时而娇媚;说话腔调也时而像男子,时而像女子:
  “今天你们又带走了她,不让她献祭!”
  “我呀就只好自己去揭开水里的符箓了……”
  “她不该活着!”
  “她要替姜儿去死!”
  众女修听到这里,握紧手中剑,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确认了一点:他被水鬼附身了!
  那水鬼瞬间察觉到女修们的眼神变化,电光石火间,纵身一跃,抓过谢清徵,猛地向悬崖底冲去。
  风澜喝道:“拦住她!”
  谢清徵脑袋轰的一声,只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着冲向悬崖,接着整个人倒栽葱似的急速下坠。
  悬崖高达数十丈,崖底江水滚滚。
  耳畔风声呼啸,岩石峭壁自眼前飞速掠过,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好似被风割得生疼,惊惧之下,她尖叫连连,哀嚎声响彻悬崖。
  生死攸关之际,陡然闻得一道清亮的箫声,有道身影踏剑而来。
  一只冰凉的手揽过她的腰,止住她下坠的势头。
  “我为你卜过一卦——”耳畔随之绕来一抹冷冽的气息,“你今日并无性命之忧。”
  追赶下来的女修们只见一道白光疾掠而上,转瞬之间,两人一鬼,已回到了悬崖上。
  谢清徵惊魂未定,落地后,双膝发软,抱着莫绛雪的双腿不松手。
  莫绛雪手握玉箫,将左手拎着的书生随意地丢在地上,飞掷一枚铜币过去。
  铜币打在那书生眉间,那书生吃痛,身子在地上翻滚来翻滚去,须臾,一道黑影从他身体剥离出来,化作一个浑身淌水的女孩。
  那女孩匍匐在地,浑身发颤,似是极为痛苦。
  天权山庄女修也飞身回到悬崖上,一落地,目光都情不自禁看向那名白衣长琴的女子。
  风澜见那水鬼现出了原形,最先反应过来,闪身过去,往那水鬼额间拍了一道符箓,旋即又看向那名白衣女子。
  一众年轻女孩中,她见识最广,当即认出了来人是谁,收剑入鞘,躬身作揖道:“晚辈天权山庄风澜,拜见莫前辈。”
  璇玑门的客卿长老,莫绛雪。
  璇玑门的服饰以黑白配色为主,绣有仙鹤,但客卿不受约束,传闻莫长老就喜欢穿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裳,冷冽与明艳,浑然一体。
  风澜一贯盛气凌人口无遮拦,在别家门派长辈面前,却还知道要收敛,不能辱没自家山庄名声。
  一个女修喃喃道:“莫前辈?就是那个云韶流霜,莫……”
  说到莫字,她便不敢说下去了。直呼名讳太过无礼。
  众人收剑入鞘,按规矩向莫绛雪行礼。
  她们初次出门历练,虽从未亲眼见过莫绛雪,但都听过她的名号,看她这身打扮,又是负琴又是佩箫,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传闻她性情孤僻疏冷,最不喜别人称赞她的容貌,因而常戴一顶白色帷帽蔽面,令左右之人无法窥见她的相貌,只有正面偶尔浅露在外。
  玄门中,有资格正面直视她的人不多。
  莫绛雪垂下眼帘,瞟了眼抱着她双腿的谢清徵,再抬眸望向天权山庄的众人,颔首道:“免礼。”
  谢清徵抬头看向莫绛雪,觉得这声“免礼”,像是对天权山庄的人说的,又像是对行了跪拜大礼的自己说的……
  她连忙站起来,看了看四周,没看到自己的肉身。
  天权山庄的女修们不敢多瞧莫绛雪,便将目光投到谢清徵身上,默默思量两人的关系。
  是师徒吗?
  那怎么一点灵力都没有?
  “师尊,我的身体呢?”谢清徵问。
  莫绛雪闪身到一棵树后,抱出了她的肉身,揭开她身上的离魂符。
  谢清徵闭上眼睛,默念咒语,魂魄归位。
  睁开眼睛,身子悬空,所触及的皆是柔软,淡淡梅香夹杂着冷冽的气息,扑鼻而来——还是在莫绛雪的怀抱中。
  心漏跳几拍,耳根不由微微发烫。
  莫绛雪见她睁眼,当即松手。
  毫无征兆地松手,谢清徵险些摔倒在地,她扑腾两下,掐了个诀,这才勉强站稳身体。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师尊你一直在附近看热闹……”
  亏她还担心她的安危……
  莫绛雪的修为比她们高出太多,只要她隐匿身形,众人就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谢清徵过去把那个适才被她附身的女孩抱在怀里,女孩陷入昏睡状态,尚未清醒,谢清徵渡了些真气给她,扶她倚坐在一棵树下歇息。
  天权山庄一众女修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耳畔箫声幽咽,抬眸望去,见莫绛雪手按玉箫,吹曲净化水鬼身上的祟气。
  箫声流转,绵延不断,时而欢喜,时而伤悲,时而低沉,时而激昂。
  谢清徵听得呜呜咽咽之声,情不自禁想起温家村的那些人来,脸上的泪越擦越多。
  天枢宗的女修们却不愿似她这般抽抽答答。
  虽说莫绛雪是前辈高人,但到底是别派客卿,她们这些小辈又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更加不愿堕了天权山庄的威风,于是纷纷阖目,运起本门心法,抵御箫声侵扰,竭力保持一丝清明。
  可刚听一会儿,便心旌摇动,情绪被箫声牵引得或喜或悲,任是再静心凝神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