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她这一哭,登时把姒梨唬住了。
  谢清徵啊了一声:“她怎么哭了?被欺负哭的吗?”
  莫绛雪道:“应该是想起了伤心事。”
  姒梨连忙收敛了鬼灵精怪的神情,将手帕递给云猗,要她擦擦眼泪,道:“哎呀你这人怎么傻头傻脑的,我不捉弄你就是了!你怎么还哭上了?总不能是我把你给丑哭了吧?”
  她说话风趣,云猗眨眨眼,将泪水憋了回去,摇头:“不是这样的,是阿梨姑娘的眼睛很好看,很像我去世的大娘。”
  谢清徵凝眸去看姒梨的眼睛,灵动澄澈,确实别有一股气韵。
  又去看云猗庄主,心想:“她心思细腻又重情,这样的一个人,我生前无缘结交,当真可惜。”
  姒梨闻言佯怒,板着脸道:“我有这么老吗?!我和你有婚约在身,我是你的娘子,不是你的大娘!”
  她一发怒,那张坑坑洼洼的丑脸愈发吓人起来。
  云猗任由她凶了几句,才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大娘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一点也不老。”
  姒梨拉着云猗在椅子上坐下,抿了一口茶,喜滋滋道:“好吧,那我原谅你了,乖孩子,叫一声‘娘’来听听。”
  适才要人家喊她“奶奶”,这会儿又要人家喊她“娘”,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讨便宜。
  云猗是个正经人,并不同她顽笑,只一本正经地同她道:“阿梨姑娘,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说,我已决心出家入道,终身不言嫁娶。”
  玄门不禁嫁娶,修士中有风流多情的,也有弃情绝爱的;修士的“出家”,指的是冠巾受戒,从此不吃荤,也不能嫁娶,成为全真道士。
  姒梨再次佯怒:“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你要退婚啊?云庄主,你准是嫌我又丑又懒脾气又不好,所以气得不要我出嫁,你反倒要出家去了!”
  云猗摇头,认真解释:“阿梨姑娘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很特别,你同我遇到的那些女子都不一样……”
  姒梨道:“是啊她们都是名门闺秀世家千金,我哪里比得上她们呢?”
  云猗道:“阿梨姑娘,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很聪明,猜到了我不能嫁娶的原因,何必还要调笑于我?”
  她怕自己的女儿身耽误了对方,又怕云家提退婚有损对方声名,便私下来找姒梨商量,想让姒梨提出解除婚约,她之后再受戒入道,从此不论婚嫁。
  见她点明,姒梨扑哧一笑,这才稍稍正经了些:“云庄主,我是假面孔,你也不是真身份,我们都有秘密,这不正说明我们两个是天作之合?红尘相逢一场,你我既有命定的姻缘,又何必要去拆散呢?不如顺势而为——”
  话未说完,她忽然脸色一白,全身发颤,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在身上乱搔乱抓:“哎哟难受死我了!”
  “你怎么了?”云猗忙上前搀扶她。
  谢清徵初时还只当姒梨又捉弄人,转念想到她刚才一口气吃了许多补气的丹药,忙道:“她内息失调了!”
  内息失调,轻则经脉肿胀难受一阵,重则会走火入魔。
  云猗为她把脉,发现她体内的灵气在四肢百骸乱走乱窜横冲直撞,连忙盘腿坐下,与她掌对掌,引导她体内的灵力归位。
  这一打岔,双方也不再争论退婚不退婚的事。
  引导完毕,姒梨捂着胸口,弱声道:“云庄主,你娶我吧,我不想待在开阳派了……你娶了我,我又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们各过各的就是了……再说,你是自己偷偷来找我的吧?也没和你父母商量,依我看,你父母不会同意的,不信你试试看……”
  她聪慧狡黠,见云猗还在犹豫不决,生怕云猗当场拒绝,又欺负云猗是个好人,连忙把人赶出了道馆,要人回家去好好再想想。
  云猗在道馆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她转身之后,姒梨跳上道馆的最高处,目送她下山。
  接下来的几段幻境,都是姒梨的视角。
  姒梨四处打探云猗的生平事迹,听宗门的师姐妹说:云猗七、八岁时就随前庄主外出除水祟,被水鬼拖进了深渊,险些丧命,幸好福大命大,被人救了起来;云猗是惊世之才,十三岁就结了内丹,是修真界一众小辈的楷模;云猗人品端方,既雅又正……
  凡此种种,赞不绝口。
  和她这种人品奇差,既俗且歪的人十分不般配。
  连风澜都说她是“吃多了鸟屎撞了大运”,本来命格贫贱,结果先是被开阳派的主母带回了开阳派,认祖归宗;又将一桩好姻缘安插在了她身上。
  谢清徵猜想:“阿梨姑娘在开阳派似乎不太受待见,为何开阳派的主母会安排她与云猗联姻?是不是那位主母早就知晓云猗女扮男装,所以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她隐约觉得,云猗的身份之谜,与云猗日后身死人亡有关联。
  那次之后,云猗还来终南山找过姒梨几回。
  姒梨每回都要假扮些什么人去戏弄一下云猗,有时扮成崴了脚的老太太,要云猗背着自己下山;有时扮成外出除祟受伤的女修,要她抱着回山上。
  若是被拆穿了,姒梨不会害臊,云猗也不会生气,只是旁敲侧击,提一提退婚的事。姒梨胡搅蛮缠混过去,还会装病装可怜,总之就是不同意退婚。
  久而久之,也许是看姒梨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又身世可怜,是开阳派人人嘲笑的“丑八怪”,家族不闻不问的私生女,云猗来道馆时,不再提退婚一事;她会穿着天权山庄的服饰,腰佩天权刀,以庄主的身份,光明正大来终南山找姒梨,邀姒梨一同外出历练除祟。
  两家见状,也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半年后,天权山庄红绸彩带如云霞,来往宾客似流水,一片 喜气洋洋。。
  大婚之日,谢清徵在幻境的宴席上,看到了云河夫妇,以及两三岁大的云棠。
  谢清徵心想:“后来的云猗病得蹊跷,死得蹊跷,会不会和云河夫妇有关?毕竟云猗一死,最大获利者就是云河夫妇,云猗的头七还没过,那个云棠,就成了所谓的少庄主……之后,云猗的叔伯兄弟死得一干二净,又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来搜去,试图找到一两个可疑人选。
  月圆良宵,红彩高挂,觥筹交错间,一片喜气融融,谢清徵想到八九年后,云猗身死,整个山庄几乎灭门,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眼前的红绸好似都幻化成了白幡,喜气洋洋的喜礼也好似成了死气沉沉的丧礼。
  目光流转间,偶然看到这时的云猗、云河二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关系融洽,只不过年纪悬殊,乍一看上去不像一对兄妹,倒像一对父女。
  云河的资质心性皆不如云猗,年近四十方结丹,因而虽为兄长,却没有继任家主之位。云猗的大嫂出身开阳派,性格虽泼辣,但看到同样出身开阳派的姒梨嫁入天权山庄,也真心实意送上了祝福。
  喜宴上,云棠哭闹不休,云河夫妇带着儿子早早离席,云猗还恭恭敬敬地将他们一家三口送到了山庄门口。历任家主方可住进天权山庄,族中其他子弟分居新冶城内。
  幻境的画面一转,洞房花烛夜。
  红烛高照,中央摆放着一张雕龙刻凤的喜案;喜案后方,是一张宽大的红色喜床,床幔低垂。
  床幔旁,姒梨身着鲜红的嫁衣,头戴凤冠,面遮红纱;
  云猗身着红袍,胸前佩戴大红花,越发显得眉目如画起来:“你我这就算成亲了?”
  “我们已拜过天地,三生石上留下了名姓,不算成亲算什么?你,快帮我掀开盖头……”说着说着,姒梨又觉得不太妥,哪有新娘子催促着掀盖头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可仍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似是极为开心。
  云猗用一柄玉如意,挑开她的红盖头。
  红纱缓缓滑落,露出一张清妍雪白的面庞来。
  云猗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是你本来的模样?”
  姒梨一双明眸澄澈又狡黠,睫毛微微颤动:“我总不能在新婚之夜,顶着别人的模样嫁给你吧?”红烛照映之下,那张清妍的面容更显妩媚动人。
  谢清徵问莫绛雪道:“原来阿梨姑娘也长得这般好看,不过她为什么总要扮丑呢?”
  莫绛雪摇头,表示不知。
  云猗微微笑道:“修道之人,是美是丑,不过外在皮囊而已。何况你我婚约又做不得数的。”
  姒梨咬咬唇,笑道:“是啊,你我说好了的,婚后各过各的。我知道你是可怜我,同情我,才与我成婚的。今后你若有了心上人,我便与你合离。”
  她明明在笑,可谢清徵却察觉到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她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苦涩。
  苦涩中透露出的那一丝朦胧暧昧的心思,谢清徵敏锐地捕捉到了,甚至,还能感同身受。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莫绛雪。
  莫绛雪冷淡地旁观这一切。
  这些不是姒梨的真心话,就像当初的自己,对师尊说什么“你是可怜我、同情我才打算收我为徒的”
  “你若对我不满意,我三年后再拜师”,这些都不是真心话。
  是别扭又矫情的反话……
  当年,莫绛雪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别扭。
  可云猗却未能看穿姒梨的别扭,实心眼地摇头道:“阿梨,你别这样说。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