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274节
  微顿一瞬,他道:“我之所为,是常人都会做出的选择,不违我性,亦不违人性。难道不对吗?”
  “不违你性,不违人性……但违我归云谷清云宗门下弟子之性!”榻上之人少见的厉声回了他,眉目间却是难掩的寂色。
  “你……不配做清云鉴传人之徒。”
  云萧安静下来,许久后,轻声再道:“师父就真的丝毫未曾惧过……身后无人、众叛亲离……唯你一人在坚守么?”
  榻上之人骤然恍惚了一瞬,心下难以遏制的一阵拧痛,又似闻昔日之言。
  ……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忆之未尽,胸下气血翻涌,她强抑一瞬间涌入喉中的腥血,只颤然端坐。
  “既承天鉴……虽惧……亦当为。”
  她抬头来面对着他,空茫的目中是难以掩饰的伤痛和悲寂:“只是我以为……”
  似乎是从她未尽的语中,立时便知晓了她想说的是什么,青衣人看着她,眼中一瞬间湿润了:“师父以为什么呢?”
  我不懂你。
  不想懂你。
  宁不懂你。
  “我不配做清云宗的弟子……不配做你的弟子……”语声渐渐嘶哑,他问:“所以师父以为什么呢?”
  端木若华慢慢闭上了眼,睫羽亦湿:“你走罢,就当……从未认我为师。”
  眼泪一瞬间难以抑制,落如雨下,濡湿青衣……他怔怔地驻步于榻前,久久无声,寂静而不言一字。
  “好……”久久,他道:“师父既要赶走云萧,弟子此番也再无什么顾忌了,便于最后……再与师父,尽一回孝吧。”
  哑声一笑,青衣人伸手便点了女子的穴。
  榻上昏睡数日方醒的人毫无防备,周身窜过一阵疼意,瞬间脱力,再难动弹。
  端木若华本就青白无色的面容更加白瘆,气息陡弱。“萧……”
  青衣的人一把端过她手中分毫未动的粥,眼中决绝之色伴一抹凄然一齐闪过。他伸手掰开了女子下颚,强迫榻上之人张开了嘴。
  “今日之后,你我便不是师徒了……明日之前,便还请师父恕萧儿不孝了。”
  一言罢,舀起碗中糅满浅色灰末的素粥不由分说地喂进女子口中。下一刻伸手高高托起了女子下颚,强迫她咽下。
  端木若华浑身颤瑟了一下,口中一阵苦涩腥咸的味道弥漫开,从舌苔到五脏六腑再到四肢百骸。
  没有焦距的双目因他此番一别往日、已是胁迫的动作,瞬间被水汽萦满,凝结成珠,于她满心疼寂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云萧看见她脸上的泪,心亦犹如被刺穿,一阵阵抽搐地疼。
  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泪落湿衣,于青衣长袖之间,滴落无声。
  未几口。
  榻上之人胃中一阵翻腾,欲呕。
  云萧钳在她下颚的手一直未曾放开。
  指间冷白微抖,他哑然:“师父若敢吐出,我会再去杀第二人,烧第二碗灰……你知道,我做得出的。”
  端木若华闻言,十指控制不住地抖簌起来,空茫的双目再无半点怜意,阖却间,一片死寂。
  云萧看着她一口一口咽下了自己喂入口中的粥。
  眼中慢慢滚烫炙热……他喂尽了碗中最后一勺粥。
  “因何……要做到这一步?”钳在自己下颚的手终于放开,她闭目颤然,一道泪痕再度顺额角而下,无声息间濡湿了霜白的鬓发。
  执碗后退,云萧握勺的那只手微抖了一下,有水溅落在空白的勺里,激起极轻极细微的水花。
  他慢慢放下手中空碗,扬唇间只笑了一声。“你不用知道为什么……因为今日之后,你便不是我师父了。”
  笑声似乎是肆意的,他柔声:“不是我师父……我便不用事事都回禀你了。”
  榻上之人未再转向他。
  ……
  风雪萦满深院,幽寒冷冽凄狂。
  更晚。
  氤氲的雾气挥散在房中。
  元火熔岩灯映照着窗外飞旋狂舞的雪花。
  曳跃,零落。
  将手中一抔骨灰撒入浴桶中浮沉的活血药材上,他转首望向那人。
  白衣清寒。
  双鬓拂雪。
  阖目而宁。
  昏黄柔和的烛火晕染在她经年如是的沉静面容上,既见温和,又显漠然。
  他的心头于此刻生出了无限的彷徨和恍怃。
  仿佛从未走近。
  仿佛不会远离。
  数十年如一日,上慈下孝,默然相依……或许他能始终站在她身后。
  听从她的教诲,谨记她的叮嘱,看着她的背影,束缚自己的言行……如此一生。
  可会觉得痛苦?
  会。
  只是也已觉得幸福。
  他原是想要这样的一生。
  可是一生太短,又太长。
  其中的波折转圜,原来竟是我不能掌控的。
  可是我与你,悟不出,弃不了,舍不得。
  俯身间以额相抵,他望着她,独望着她,不言一字。阖目间亦得了片刻的安宁。
  “萧儿抱你入浴可好?师父。”
  第276章 散
  未得女子应声,他已伸手解开她腰间束带。
  白衣慢慢滑落至榻上。
  榻上女子凝目于黑暗中,一动不动地任由少年人动作,至后被他旋身抱起,不着寸缕地走向热气氤氲的药浴木桶。
  他已非目不斜视,而是将她看得清清楚楚。行路间的风吹得人瑟缩,她穴-道被封,不得动弹,青衣的人便将她更稳地抱近在胸口处。“可还记得徐州雪岭的温泉洞池……当日萧儿带着师父离开那处时,也是这般抱着师父从水中行出。”
  女子睁而后阖的眸中一闪而过的震与惊。后不及领略他话中含义,已被少年小心地置入了活血药浴中。
  云萧毫不避讳地守候在她浴水旁,放入药材,添些热水。
  望见女子垂敛双眸的动作,他微含笑意:“讳不避医,是师父您教我的道理。”
  女子的语声低喑而几分干涩:“莫要……再叫我师父。”
  云萧拾取药材的手便顿了一下,而后低声:“还是再唤这一晚的师父吧,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言罢,便不再言。
  端木深深垂目,将自己浸入药浴水中……只想避开那道凝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那道追随自己多年,却已不再恭谨、俨然几分肆意与昔日判若两人的露骨视线。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小徒弟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孝心吧?然后还觉得他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四周水汽轻薄,氤氲环绕,女子知道他便坐在自己面前,离自己极近。
  指尖微颤,那道视线仍旧凝在自己身上,女子唇上血色失尽,半晌无声。
  风声微动,她有感他伸手而近。
  心门以自己从未感受过的剧烈程度跳动了一下,女子想避,不能,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惧色。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呢?
  青衣的人不曾忽略她眉目间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觑见其间惧意,心头最柔软之处犹如被人狠狠刺了一针。
  他将手中药材放入浴水中,而后转指,移向面前女子的脸:“师父……是谁教会了您哭呢?”以指腹轻轻摩挲,拭去了女子先前流下的泪痕。他苍白着脸色喃道:“梅大哥吗?”
  风寒雪肆,夜幕微凉。
  她循着他的喃语,恍惚忆起,那人曾立身窗外、繁枝之上,如是冷道: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
  灯火惶惶,一如昔日静默。
  ——“你算作什么?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心上微一疼,刹那恍惚,她凝目望着云萧所在的方向,满目空茫。
  “是在想梅大哥吗?”少年人清浅的语声响起,竟似近在耳畔,水中女子猝然一惊,心一震。
  ——“你看透世间纷扰、人世浮沉,却一直看不懂男欢女爱、鱼水深情……这双盲眼看似没有阻碍你去看天下事,却一直教你忽略了身边人的私欲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