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05节
  夏军阵中能见者,眸中皆一紧,但觉黑影必得回防自保再思杀伐……
  但那人未防。
  任铁槊砸在身上,刺向少女颈间的剑竟未缓。
  能见他口中鲜血如涌,洒在长剑上,艳如额间红樱。
  他的身影被铁槊砸中,未退、未甩出,原是罡风破开后,他另一只手牢牢扣在了虎公主未执槊的那只手臂上。
  剑已临颈,拉巴子目色一凛,扬槊再次挥向了面前黑影……他已重伤,再中一槊,必当场毙命。
  额发蜷曲、目光澄澈的少女,眼中凛冽肃寒之色在看到他视死如归的眸时,终是一软。
  铁槊临额一止,她低声:“我认输。”
  日影下,似见三尺青锋穿过了少女的颈。
  夏军一震,羌兵皆惊。
  鲜血顺着剑身流淌而下,却并不见喷势。
  长剑似被罡风推得一偏,从虎公主颈侧边穿擦过,带下了一块皮肉,却不是致命伤。
  拉巴子抬起被他扣住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她拿着手中铁槊,看了面前之人一眼,退后数步,而后转身大步走回羌军阵营。
  黑衣红樱之人执剑拄在地上,口鼻皆在冒血,于她背后喘息咽血。
  夏军只以为西羌虎公主被临颈的长剑吓住,提前认了输,无不心惊大喜;羌兵之众却都躁动着在骂咧,似乎看出了虎公主的手下留情,见得那黑衣红樱的少年面相极美,不禁口出一连串污言秽语。
  夏卒不识,只当他们输得不甘。
  无力抬头去看少女的背影,云萧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极低道:“你又……放我一次。”
  拉巴子背对他微垂眼,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那一句: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未成语声,只在心间。
  她颈间仍在流血不止,后迎着一大群对她不停喝倒彩、漫骂啐口的羌卒走回去。
  赫连绮之看着她翻上马背,眼神一直是悠而又冷的,后回转目光看向了夏军阵前呆坐在木轮椅中的那人一眼,天真无邪的眉眼随即一弯,尽显孩子气。
  下一刻转目看着拄剑呕血的黑衣红樱之人,少许后,眼神从他、墨然、后军将军北曲脸上掠过,语气已是森寒若冰:“撤退!”
  羌骑躁动一时,骂骂咧咧地扯动马缰向后,带着一连串骂声跟上了前面的赫连绮之、拉巴子一行。
  弋仲最后方动,脸上尽是冷笑。
  麟霜剑于此刻“啪”的一声倒地,阵前之人迎面扑在了地上。
  夏军泣喜。
  被抬入医帐内三日,云萧未醒。
  左肩往下带整个左臂骨裂数节,须得一段段地接起,数年方能长好,即便长好也不过看似无常,其实再难用力,已然废了。
  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一连三日昏迷不醒,高烧不断,脉相时断时续。
  叶绿叶所躺的床榻便离他不远,三日间,亦是未醒。
  端木若华守在他们所在的帐中,三日不歇,来回照看他二人,直至云萧退了烧,叶绿叶的脉相也渐趋平稳下来。
  白衣人感受着指下一下一下跳动着的脉搏,怔忡,茫然,呆愣愣地坐在木轮椅中,满目无知无识。
  璎璃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时,便见女子趴在云萧榻沿昏睡了过去。
  此时已入秋,夜风见凉,她放下药碗拿了件薄麾过来,便见女子猛地惊醒,似是做了噩梦,起身那瞬手肘一下子撞在了榻沿案几上的元火熔岩灯上。
  原本于帐中微微跳跃着昏黄暖光的元火熔岩灯被打翻在地,烛火一暗,灯芯几灭。
  璎璃心头一跳,目色微惊,立即上前拾起了元火熔岩灯。
  她不知椅中女子梦见了什么,只是感觉出了惊醒之人一瞬间极深的惶恐悲惧。下时见得女子仿若全未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伸手无措地去摸索榻上之人的脉……璎璃眼中一紧。
  她触在云萧腕间的手一直在抖,抖到璎璃忍不住咽了声,她才缓缓凝滞住。
  而后璎璃便见她怔坐一瞬,泪无声自眼睫上滑落了下来。
  泪流无声,于烛火飘摇间慢慢打湿了她冷白如雪的脸、单薄染尘的衣,滴落在膝头、雪娃儿身上。
  璎璃不知为何,抱着元火熔岩灯的手一抖,心口微绞,慢慢垂下了双眼。
  “我们,走罢。”椅中女子忽然出声,一动未动,空茫的双目正对前方,白如雪的脸上残留着泪痕。
  再不复往日沉静如山、淡漠远冷,若离世之仙,却不似凡人的模样。
  语声低喑,她又轻声道了一遍:“我们……走罢。”
  璎璃只觉她的目中似有波倾浪涌,又似静如死水。
  喧嚣过后,沉寂覆灭。
  ……
  醒时头痛欲裂。
  他的意识在脑中一片昏黑和空白中来回切换,而后慢慢清晰,随后涌来的感受便是周身剧烈的痛楚。和左臂上刺骨的僵冷、滞钝。
  一者犹如火烧,一者犹如冰凿。
  咬牙喘息数声,眼中才渐渐清明了,他转首看见榻沿的她正一手执着银针向他倾身而近。
  双目轻阖微久,又睁开。
  “师父……”他唤了一声,语声嘶哑以极。
  出声那瞬有感面前女子眉目中,轻怔、浓喜一闪而过,仿若错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忍着喉中撕裂般的疼,极轻声地续道:“既已不能容我……因何,还要救我?”
  榻沿之人执针的手一抖,猛地僵在了半空。
  云萧压抑着喘息数声,唇色惨白,时断时续:“你若不救我,便已然断了与我的可能了……为何要救呢?”语声幽寒凄恻……他颤然伸手,摸到了女子紧按在榻边的另一只手。“你救了我,治好我,岂不是又予了我一份可能?”
  就着营帐中元火熔岩灯微弱的暖光,他惨笑着看她,眼里的伤楚难以纾解,难以宣泄:“师父如此忌惮与我的那份可能,又为何要作茧自缚?难道不该趁我伤重,为天下人永除后患……杀了我吗?”
  那一个“杀”字出口,端木若华面白如雪。呆呆地看着他的方向。
  他直直地看着她垂手而落、满目恍怔的模样……又嘶哑着语声,再与她道:“你所问……其实我未改……也改不了。”
  此言一出,他便颤然闭目,似在回忆,似在倾诉:“还未醒,我梦中便全是你……一醒来,心里仍旧全是你……”他再度看向她、直视她:“师父……萧儿仍旧爱着你。”
  喘息着慢慢牵起她的手,相握相依,十指相扣。他问:“如此……你还要救我吗?”
  端木若华干涩的唇轻轻合起,睫羽微颤。被他扣住的手在一点点抽回。
  “你说了……‘宁愿我死,亦不能容’。”他用尽伤重初醒全身的力紧紧扣住她手,没有放开,低声再问她:“师父口中的‘不能容’,是指不能容我对你有情?还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于你身边?亦或是……不论我改还是未改,你都已不能容得对你有过情的我,再继续留于你身边呢?”
  端木若华双唇微动,却未能发出声音,面白如纸,十指紧蜷。
  他不待她开口,又笑着道:“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已然是晚了……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在你身边,我方才已说了,我仍旧爱你,萧儿没改,也改不了。”
  他直视着她苍白的脸,眼神温柔,语声极平静道:“若是最后那样……师父应该做的是杀我……而不是救我。”
  端木若华低下了头,望着眼前黑暗数久,似是不能承受般挣脱抽回了自己的手,摸索起身,几分踉跄地往外走……
  他看着她脸上的恍惚伤痛之色,心亦如刀绞。“你不知,二师伯留予我体内的这方药蛊有奇效……”
  他于她身后微微一笑,气息不稳,仍旧扬声:“不过数日,萧儿身上的伤便会好……我便能复元……师父你、若不趁此机会杀了我,往后兴许……就杀不了我了。”
  白衣人手扶在木轮椅一侧,纤白颤簌的身影映着帐中烛火,恍然若风中浮絮。
  苍白羸弱,孤渺无归。
  她抬步,一步步往营帐外走。
  云萧望着她的背影,终是哑声:“师父不杀我,亦不容我。又想要萧儿……如何呢?”
  白色的身影顿了一下……续又蹒步而出。
  云萧看着她步履不稳地渐行离远,缓缓伸右手捂住了心口,那里疼如刑烙,即便这样用力按住,仍无穷无尽地漫上灼痛和苦楚。
  只是他已无力去挣动,任己身痛到僵麻,冷汗一层层地打湿后背,他感受着手肘上方一点点生成的蛊相脉纹,竟觉得这样炙心的灼痛,越来越熟悉。
  一如昏睡时梦中所感。
  圆月又缺,秋意深凉。
  璎璃自那夜闻女子言“走罢”后,便时常看着椅中女子出神。
  端木若华感受着身侧元火熔岩灯的暖意,忽是喃声:“你也应知……我已时日无多……”
  璎璃一震回神,愣愣问声:“先生在说什么……?”
  “待我死后,水迢迢之力消殒,封住萧儿记忆的血线就会断开……”
  璎璃直直看着熔岩灯侧,一身白衣苍白削瘦的女子。
  “我若留下他,他会做什么呢?”语声轻轻一顿,她又道:“我若留下这样的他……他会做什么呢?”
  璎璃蹙眉,语声忧惴:“先生?”
  寒白的脸上掠过越来越多的惶怃,久久,女子震目,喃声:“以我残身……或能……”言之未尽,不再言。
  似是自己也对自己所言惊心,她没有血色的唇轻颤罢,阖目,久静,再难言出。
  ……
  椅身背对北曲,端木若华平声空冷,语声沉静:“将军所忧,端木只言:有生之年绝不负清云鉴之名。故,今后不论我与门下幺徒是何际遇,变故如何,望将军勿再生‘死一者而绝患’之心。万般境遇,端木心中自有方圆进退,无需旁人警言相告。”
  “另望将军能记得,端木之命,自十六岁起,已由天定;而吾门下弟子皆为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其命亦由天定,不由你定。”
  后军将军北曲震于原地。
  女子言罢,即推椅慢慢行出了主帅营帐。
  北曲望着白衣人的背影,沉目片刻,躬身行礼,最后道:“小将恭送先生。”
  仲秋之末,孤城寥落,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一袭青骢马拉的轺车在清秋冷辉里渐行渐远,墨然与脸覆面具的少年立于罗甸城前望着马车离远,目中微起波澜。
  “自梅疏影死后,你我再见,便再未回到过年少时的亲近了……”墨然望着奔马蹄踏、轴卷烟尘而去,满目寂寥:“经由他,你知晓了什么?又懂得了什么呢?”
  垂目更寂,一袭云纹墨衣在风中垂摆扬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