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07节
  言罢,白衣的人抬头来,轻声言道:“此后一路无你二人相护,余下时日……便由为师护一护你们罢。”
  叶绿叶直直看着身畔之人淡然沉着的神色,眸光里流露出轻震……久久,又忍不住微抑声道:“绿儿能得师父相护,可师弟并不在这里。”
  端木若华慢慢凝眸,空茫的目中荡漾起些许微光。
  “此去一路,他若能从此离我,于他便是最好的相护。若终未离……”端木若华语声转轻,慢慢道出了余下的半句。
  叶绿叶听得那半句,一震。
  马车外的璎璃闻声,心头一恍,一时默然,久久,释然。
  随后,便也生出几分慰然。
  马车平稳地行在无人的荒道上,再无言语。
  .
  云萧紧捂左臂伤处纵出百里,未见她。
  纵白只按着他所指西南方向仍在一路奔行。云萧猛然惊醒一路都未见马车辙印,立时呼止了纵白。“可能闻到师父、师姐她们的气息?”
  白狼喷了喷鼻端,表示不能。
  云萧一声凄笑,目中更伤。
  师父用药遮掩了自身气息,使纵白不能追踪她们。
  弟弟所指西南方也不过是她最初所离的方向,或许根本不是她要行的去处。
  她竟似……
  云萧紧紧按住了自己锥寒如刺的胸口。
  她竟似想从此与他再不相见。
  “呵呵……”骑在白狼背上的少年人颤抖着声息长笑了数声。“师父你……可真是知道该如何予我绝望呢。”
  他抚着纵白颈上的毛,下瞬白狼转头而回。
  十指紧握,抖簌瑟极。他凄笑:“既如此,萧儿只得……如你所愿!”
  罗甸城中,所有士卒皆已拔营整装毕。
  因斥候回报,弋仲、赫连绮之与拉巴子所领两万羌骑正从后方纡往中军所在,北曲立时欲率新兵之众从后相援,亦往中军所在行进。
  云萧再回时,北曲正欲从主帅营中出,率众离开罗甸之地。
  主帅营已是最后拔营的所在。
  云萧执剑而行,往主帅营。
  一路兵士见他皆行礼,虽有疑虑,但清云宗主及其门下一直以来都有战时随时进见主将之权,故并无人上前阻拦。
  直至入了帅营,云萧拔剑指向北曲,寒声冷厉:“我师父去了哪里?”
  第305章 誓
  恰巧来拔营的军士得见,面色惊变。
  北曲沉着地挥了挥手,叫他们安静退下了。
  “云萧公子年纪轻轻武功已是奇高,身法更是奇诡,将来前途当不可限量。”北曲看着面前更兼有绝世之容的少年,诚挚道:“北曲在此先谢过云萧公子力胜西羌虎公主,保住了城中这两万余新兵的性命,也保住了罗甸,保住了益州后方的安稳……”
  云萧并不多听,眸色冷寒地送剑至他颈侧,再问:“我师父她,去了哪里?”
  北曲面色平静:“……得知此女并非无人可胜,西羌虎公主的威名已大折,我夏军士气大振。”
  云萧苦笑了一声:“我根本未能胜她,是她手下留情未杀我罢了。”
  他笑看北曲一眼,轻言:“家师清云宗主是在朝堂上亦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动向轻则牵动夏军,重则影响战局。你是罗甸城中主帅,她所去之处可能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哪怕是我大师伯,但必定要知会将军。”
  云萧将麟霜剑剑刃贴于他颈侧:“告诉我,她去了哪里。”语声虽是轻浅,眸中却已是凄恻寒绝。
  北曲微微有感:他若再不说,此子真的会扬剑。
  “先生留话,道你此后不必再寻她。”
  “我知道她的意思。”云萧笑了一声。脸色苍白如雪,额上红樱绮丽,两相辉映,竟显出三分妖媚之色。他轻言续道:“我只问你,她去了哪?”
  北曲看着他:“云萧公子在端木先生面前,也敢如此肆意吗?”
  “我与她的事,不用你置喙。”云萧冷道:“除了她,谁也不能教我该怎么做,怎么说!”
  北曲胸口微微起伏,语声亦冷:“你们如此,定然是错。”
  云萧陡然一震。
  仿若那夜大雪,他跪在泊雨丈中被师父领回,于榻侧情难自禁地吻了师父,正被二师姐撞见……蓝衣的少女亦是哑声对他说道:你是错的。你这样和师父是错的!
  云萧握剑的手一下子攥得极紧,唇色雪白。“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云萧回望北曲,语声轻幽:“她没错,错的人只有我……”他突然想到什么,直视北曲,寒了声:“你可是,也如此这般与她说了?所以她忽然对我这样决绝,这样狠?”
  北曲负气道:“你们或许有情,但不能对天下人无情,若教清云鉴之名蒙羞,你们二人便将成千古罪人!”
  云萧闻声便笑了起来,笑得眼中清幽一片,险些落泪:“她何能对天下人无情?她只能对自己无情,对我无情。梅大哥尚且等不到她容情,我又何德何能求得?可你不知……我原也什么也不求,我便只想最后留在她身边护着她、守着她……”语声陡然一沉:“而你又怕什么呢?!你又为何要逼她!逼我?!”
  北曲冷道:“你还要为她狡辩,你们师徒二人分明已是互相有意,她作为天鉴传人,更为尊长,如此背德,罪责更重!那日还被我撞见于营帐中亲你,耳鬓厮磨,早已愈礼!”
  云萧睁目直视他:“并非如此!那日你所见并不为真!家师饮酒后,便会是那般心如赤子的模样……她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酒醒也不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云萧锵然掷声:“那不是平日的她。”
  北曲微怔,眸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之色,拧眉罢,再看云萧:“你所言是真?”
  云萧勉力颤抖,扬起左手三指:“我若欺了你……便叫我此生,再也寻不到她。”
  北曲一震。
  知他左臂断为四截重伤未愈,如此扬指,必定痛极。
  且所言之誓,也是心中最重。
  “我信你所言。”
  少许后,北曲再道:“如此,便是端木先生有心弃你而去,我便更不应诉与你她的去处。”低头看了一眼尚且置于自己颈侧的剑,北曲凝声:“既是你一*人痴缠,你又有何脸面逼问我她的去处?”
  云萧直直地看着他,眼中一寒。
  北曲看见颈侧剑动,双唇紧抿,眸光一颤,闭上了眼。
  “你真的不欲告诉我她的去处么?”
  北曲闭目抿唇,已不答他。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寒剑抵颈,划破了皮肉,沁出了血珠。
  而后终是一松。
  北曲睁开眼,看见他执剑回首,慢慢向着主帅帐外行去。背影残萧,满身寒恻。
  北曲目中稍霁,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觉此子并非无可救药。
  然面前之人行过数步后,蓦地回身,一手执剑重重拄地,竟于北曲面前“砰”的一声跪了下来。
  声嘶哑:“求,你。”
  北曲瞠目看着他,周身一震:“你!”
  不由怒道:“我原是敬你奇才!也慰你救我兵卒!但你何能如此魔障!你对你师父……何至于此!?”
  云萧伏首,于他面前哑涩道:“她……已时日无多了,余日不到三年。”
  北曲一愣,下瞬气息一凝。
  心下陡然一惊:难怪端木先生要……
  “我不曾欺你,亦可对天发誓……”
  北曲看着他,不免拧眉厉声:“你年纪尚轻,三年不到的时日,不过须臾转瞬,你纵悲痛,忍忍也就过去了……如今端木宗主门下只余你和叶姑娘,或许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是你也未可知。”
  云萧却笑:“我亦将死。”他收回扶在剑上的右手,下时面向北曲慢慢拉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北曲猛然见得,他白皙如玉的胸膛上赫然有着一条漆黑如墨的暗线,隐于皮肤下,趋近心脉。“这是何物!?”
  语声平寂:“我体内有一奇蛊,名阴阳蛊,待它钻入我心脉,便成不死蛊,传闻中哪怕是将死之人,也能救回。”微微低头,他看着自己胸前已然临近心门的暗线,道:“这条蛊线唯有我自己能让它显形,所呈便是阴阳蛊钻向心脉之蛊迹……你是否也能看出,此蛊离我心脉已然极近?”
  地上之人便笑看北曲道:“心脉被噬,蛊成之时……自然便也是我身死之际。”
  北曲震目,喃声:“不死蛊……你以身育蛊,为救你师父?”
  云萧回目望于他:“此身只为育出不死蛊,以救家师……我自敬她,爱她,但最想做的,却终究只是护她……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我便只想在此生最后的一段时日里,伴她左右,护她到死。”
  北曲久久震色。
  目中微澜难逝。
  他道:“你,对天发誓,绝不会让世人知晓你对你师父的私情,发誓此生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因你而让天下人对清云鉴传人传出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北曲直直看着他:“如此,我便告诉你她的去处。”
  云萧跪于地上,亦直直地看着北曲,霍而一笑,便举三指对天道:“今日云萧在此立誓,只要家师存世一日……余生我绝不会让世人知晓此份私情,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让天下人因我之故对清云鉴传人生出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只待不死蛊成,我必将心中情孽与此残身带入黄土之中,世人不知,天下人不晓,唯天地与君、曾知。若违此誓——”
  “若违此誓……”北曲凝目,寒声:“便叫你心中所爱,死于你手。”
  云萧看着北曲,抿唇微久,慢慢重复了他的话:“若违此誓……便叫我心中所爱,死于我手。”
  “她去了青蛉。”
  北曲慢慢垂目:“青蛉北山中有一珍稀药泉,先生去那里,欲将一身元力渡予你师姐,在药泉助力下为叶姑娘强续筋脉。”
  ……
  .
  上山时,大雨如泼。
  八月之晦,端木若华带着叶绿叶到了青蛉北山脚下。
  因雨势难止、筋脉接续已不能再拖,故端木未待雨停便已领人上山。
  马车与木轮椅皆不能行,璎璃背着叶绿叶行在前面,端木若华牵着她的衣摆脚踩泥泞步步随行在后。
  为求步下安稳三人都未打伞,雪娃儿趴在端木若华头上想用自己柔软的小身子尽可能地为女子挡点雨。然而只被大雨淋得一抽一抽,耸搭着肥短的耳蜷成了荡汤貂。
  璎璃低头小心地避开被雨冲刷下来的乱石慢慢往山上走,未行几步,抬头,一愣,震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