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19节
  快得如同夜风微拂。
  树上已然没有动静,两人打马回来。
  “不是白色的山猫狸鼠还能是什么?总不可能是雪貂吧。”
  “这里是宁州,哪里来的雪貂。”
  两人对着为首的羌骑弩兵示意一二,一行人轻踢马肚继续悠悠晃晃地往前行。
  马车里,载满兽毯被褥的角落,黑衣少年半扶半抱着怀中女子靠在堆叠的褥毯上。
  女子换了一身黑衣,墨发轻垂肩背上,有部分散落在了少年肩头。除却女子鬓边细长的两缕轻白,两人周身再无亮色,几乎和深林夜下这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里的暗色,融为了一体。
  马车外窜在树上的雪娃儿又飞快窜下树来,找准羌骑弩兵的死角一溜烟窜到车下,从车下扒拉着车底,借着昏暗的夜色自马车一角钻了进去。
  最后在云萧身侧不远的兽毯上团成一团打瞌睡。
  车轴轻转的轱辘声里,两人对面而坐,皆放缓了呼吸。
  黑衣少年伸手捋顺了女子鬓边耳后微见散乱的发。
  “木比塔决定陪同九州旭一行一起北上越嶲郡,我们折回来可是为了查清他给九州纳吉下痹尸散的原因?”云萧执起端木若华的手,在其手心画写道。
  待少年画写完,女子反手执起他的手,在其手心轻轻画写:“木比塔若仅为羌营中一偏将,应是难以接触烧当部落王庭,与他关系密切,又能接触烧当王庭者……是赫连绮之。”
  云萧感受到手心所画此人的名,瞳孔便微微缩起,眉间已蹙。“赫连绮之……”
  端木若华继续画写道:“九州公子与阿吉姑娘所历之事,背后图谋之人若是赫连,其所谋必定深远,不可轻之。”
  “师父是想要跟随他们北上,看看木比塔与赫连绮之于九州旭兄妹身上,所谋究竟是何?”
  马车内昏闭的暗色里,端木微微点头,再写道:“北曲所领新兵两万,*已与巫将军六万中军汇合,他们既于数日前逼退反军数十里,以此推算,织金郊野往西退数十里,羌营驻扎之地便临朱提郡。”
  这些都是从此前逼问的羌卒口中所得。云萧立时会意过来:九州旭一行要往的越嶲郡就在朱提郡后方。
  大师姐落入木比塔手中,若还活着,此刻定然已被押送羌营。
  木比塔派出日麦牟西埋伏在他们回夏营的必经之路上,但若他和师父不回夏营,反自羌营后方的越嶲郡、朱提郡接近羌营,伺机而动,无疑是最快救回师姐的办法。
  端木有思,又画写道:“不知璎璃生死,她伤重坠崖,现下如何。”
  云萧轻轻握住女子的手揉了一许,方写道:“崖下之地,木比塔已然寸寸搜过,那羌卒既答未能搜出一人,萧儿想,应是纵白背负璎璃逃远了。”
  女子眉间有忧,轻轻颔首以应。
  “如此夜间赶路,木比塔为显自己对阿吉姑娘病情之急忧,倒是不遗余力。”
  端木若华“看”罢少年写画之言,空茫的目中浮过一点温意。淡而浅,宁而安。
  黑衣少年倾身以额轻抵女子的额,如此近的距离,方敢压低声音吐息道:“冷吗?”
  少年人清冽的气息拂在面上,女子心弦倏一紧,呼吸微乱。
  “深秋夜寒,我给师父暖暖。”云萧轻轻伸出双臂将女子纳入自己怀中,贴附无隙地抱了满怀。嘴角不觉勾起:“师父知道的,萧儿现在的体质,昼寒夜暖,最适合师父了。”
  “你……”男子冷硬的胸膛终归与女子不同,女子被少年气息包裹着,耳颈烧烫起来。
  寻常女子遇此行径,便会意识到对方所言所为,皆有登徒子嫌疑,少不了嗔怒娇斥。然此方马车暗色里,女子被他拥在怀中,环颈轻依,却讷讷地不知做何反应,五感便似只剩了耳颈间漫涌的热意。蜷起的掌心里慢慢被热汗沁湿。
  云萧一只手轻轻抚在女子发上、背上,低缓悠长的语声吐息在耳:“幼时至今,从未敢想,有朝一日我能和师父这样在一起……”
  “这样与师父在一起,不论和师父一起做什么,萧儿都很喜欢。”
  女子汗湿的手下意识抬起,缓缓回抱住了她在他怀中、此刻他亦在她怀中的这个少年。
  紧扣的心弦一点点放缓松开,语声沉敛,温清低柔:“还有一年。”
  少年唇角笑意更深,暗色里望着怀中女子,满目皆是温柔。“嗯,还有一年。”
  言罢,侧首轻轻蹭了蹭她,复又吻上她的唇:“我爱你,师父。”
  心如潮汐擂鼓,刹那湮灭余声。
  .
  毗邻朱提郡东面的延江水岸、六冲河边,大夏凌王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于此扎营数十里。
  弋仲与拉巴子所领各一万羌骑兵分别驻扎在营地两侧,呈护翼之势。
  驻扎之地更偏北的拉巴子为主将所在营中,赫连绮之领着一名年逾五十的汉人老妪进了一间偏帐。
  帐中绿衣女子躺在褥榻上,胸口所中的弩-箭已拔出,包扎的白布上隐约透出血迹。将她与麟霜剑押送回来的玛西看守在旁。
  赫连绮之回头与老妪说:“好好照顾我这位师侄,这位大夏朝前碧宁郡主。”白皙粉嫩的娃娃脸上一片无害,唯语声透露出阴沉森然之感。
  “是……是。”老妪被从凌王军中找来,从烧火做饭,改为了照看伤者。显然并非对面前这位娃娃脸的羌骑军师一无所闻,一直低眉顺目,微微发抖。
  “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记住了对吗?”赫连绮之笑眯眯地又看了老妪一眼。
  那老妪连连点头忙应是。
  勇武耿直的玛西看不惯赫连绮之威胁老嬷的行径,粗声粗气地拧眉道:“这女人伤得这么重,一路就没醒过,怎么可能还救得活?”
  赫连绮之上前两步把住了榻上女子的脉。“我既已亲自出手,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之所以昏迷不醒,不过是因为那根刺于她头顶、原本用以控制心神之脉的银针,被我震断了。”
  脉相已然平稳,赫连绮之露出如同孩稚的烂漫笑容,复又悉心地查看起叶绿叶伤处及手脚筋脉,一面替她换药,一面压低语声轻轻笑道:“我不光不会让她死,就连师姐你倾尽自身元力也要为叶绿叶师侄修复的这身筋脉……绮之也会替师姐继续完成,一偿夙愿~”
  他说罢,圆亮的大眼中满是悦然轻转的流光。一眼观之天真可爱。
  帐外三名脸覆面具的羌侍随行于一名身形纤瘦娇小之人身后,其所到之处,羌卒尽皆低头见礼。
  少女拉巴子身穿一身兽皮短打,额发蜷曲散落在两鬓,只在脑后用三色彩巾绑了个低低的狼尾,披垂背上,此时从后追来,欣然唤声:“阿姐!”
  那名身形纤瘦娇小的为首之人步下一顿,伸手除下头上篷帽的同时回转头来,笑颜温柔:“跑什么,还像个假小子一样。”
  少女跑到那不过也是少女形貌的人面前,满眼都是欣然喜意,上前就抱住少女蹭了蹭:“我去阿姐的帐子里找阿姐,就见阿姐往这里来了……”拉巴子佯装愤懑地横了面前身披颀长斗篷的何木姐一眼:“阿姐可是又要去找赫连呀?”
  那眉眼和顺温柔的少女脸上微微浮起一缕嫣红,本就温静低柔的女声一时更低:“是父王来信提到要紧事,所以来找赫连先生商量。”
  拉巴子嘟起嘴巴微挑眉:“总归每次都是父王传信来,不是你自己要找赫连就是了~”
  何木姐被她说得脸上更红:“是、是真的,你要不信跟我一起过来听就是了。”
  拉巴子咧齿一笑,亲昵地挽住少女手臂:“嘻嘻~我怎么会不信呢,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说谎更不会骗我的人就是阿姐了~”
  何木姐羞恼地横她一眼:“总归你就是想听父王说了什么……还故意拿话……拿话……你跟来就是了。”
  拉巴子咧齿笑着又蹭了蹭她。“阿姐最好了~”
  何木姐无奈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偏帐前,原本被赫连指示不叫任何人靠近的羌族守卫,看到有西羌第一勇士、“蛇子虎女”中“虎女”之称的拉巴子还想伸手拦下通报一声,但见样貌温柔亲和的卷发少女,立时恭谨唤声:“公主殿下。”
  烧当部落酋豪第七女,是酋豪-乳母后来改为酋豪侍妾为酋豪所生之女,却也是酋豪所有子女中最受宠的。酋豪立言,七王女何木姐是“公主中的公主”、“部落的明珠”,只要有她在,其他王女只可称王女;她不在时,其他王女方可称公主。足见其荣宠。
  此次凌王与西羌联合大军,烧当部落在外所有行军指示酋豪也都只会传书予公主何木姐一人,再由她转述传达。
  “赫连先生可在?”何木姐温声问向帐前守卫。
  “在、在的。”那守卫答完想到军师指示,立时又有些凛然惴色,但什么也未言。
  下时赫连绮之掀开帐帘行出,看见何木姐,眼中一闪而过冰冷厌恶又暗含讥讽的微光,随后眯眼笑起,露出两个人畜无害的梨涡:“公主殿下~”
  他随即想到:“公主殿下亲自来找赫连,可是酋豪又有什么指示了?”
  何木姐看着他,耳颈微红,语声更低:“嗯。”
  第316章 相迎不道远
  何木姐从怀中取出羊皮卷来,伸手递向了赫连绮之:“父王他提到眼下凌王军与我烧当两万铁骑已经联合,却仍处于劣势,且我等手中还握有兵家奇书《奇谋录》,是何缘由……”
  说“提到”未免太委婉,此封传书之意不就是责问?
  赫连绮之扫罢羊皮卷上所书,眼中寒光只流转一瞬,便搭下眉来抬头望向了何木姐:“公主殿主也看过《奇谋录》,应知绮之按录所设军阵无不被夏军所破,若绮之所料不差,夏军中当有人熟知《奇谋录》。若他们有一本活的《奇谋录》,我等虽得《奇谋录》原册,却也并无优势。”
  拉巴子闻言不禁拧眉,语声一扬:“如此,先生此前何必命我费尽心机夺得此书?”当初盛乐城中何等凶险!
  少女面前,那张无害的娃娃脸便扬笑,浅浅的梨涡隐现,一眼观之烂漫天真,拉巴子却似有感几分讥讽寒意。
  “《奇谋录》被夏国尊为三圣之一,意义非凡,其书中奇谋诡策一直颇为西羌各部忌惮,使之不敢轻易生出进犯之心。拉巴子殿下莫不是忘了?因得《奇谋录》,酋豪才肯出兵助阵夏国凌王军,羌人才有这与大夏朝抗争雪耻的机会……拉巴子殿下也才能领这一万羌骑出征来此。”
  拉巴子一手握拳,当即抿了唇,微微偏头,再不多言。
  立身一旁的何木姐细长的眉轻轻拢起,心疼地看了拉巴子一眼,十分爱怜地伸手握了握她的拳。而后转向赫连绮之,声低且柔:“先生的难处我知晓了,会如实转告父王他……只不过眼下军中形势已于我等越来越不利,赫连先生觉得该当如何?”
  赫连绮之便也转向何木姐,眯眼儿露出了一个颇具孩子气的笑,圆亮的眼中观之,唯有真挚:“来时酋豪明言,绮之之命是为辅佐公主殿下,并令大王子、九殿下为公主所用……故而公主殿下实为我等羌骑之首。眼下形势,绮之想要听从公主的想法。”
  何木姐微一怔神,嫣红的小脸上浮现几分局促:“先生莫要玩笑了,我、我只是来回替父王传话而已,并非同先生说的那般……我诸事不懂,怎能是羌骑之首。”
  “公主殿下一直以来都太自谦了,‘烧当明珠,才貌双绝,审慎慧敏,犹胜智者’西羌内听闻过此话的人不在少数。”赫连绮之眼中流光闪烁,晶莹惑人,看着何木姐道:“绮之更是,从未将公主殿下当作寻常女子看待过。所以绮之才觉得,以公主之慧,应有想法。”
  何木姐嫣红的耳颈更红,不禁轻轻抬起头来看着赫连绮之。少女语声更柔:“慧者当谦,若我此刻认同了先生所言,反倒够不上先生所誉……然我确实有一些浅薄的想法,可说与先生指教。”
  赫连绮之只又看着她笑了一笑,露出两个明显的梨涡,于何木姐眼中,当真纯净可亲又可爱。
  “烧当王庭地处西羌腹地,父王即便肯再派大军来援,也过于费时,且须防王庭空虚,其他部落趁机抢夺人、粮……我所想,便是西羌众部实为一家,倘若可联合离此更近的先零、卑湳两部落一起入夏,应能扭转眼下形势。”何木姐说完便有些惴惴地凝目看着赫连绮之。
  “公主殿下果然不负我所期。”便见面前少女目中光彩明显明亮了起来,赫连绮之于心中掠过一道阴冷残戾又玩味的嘲意,而后温柔笑道:“实则绮之所想,也是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前来……只是先零、卑湳始终有些畏惧夏国,不敢轻意出兵。”
  “如此,出使两部落的人选便至关重要……赫连先生觉得可以派谁去?”何木姐听得,忍不住问道。
  “除了畏惧夏国,公主当知先零、卑湳不肯轻易出兵的原因还有对我烧当的防备。毕竟酋豪只派出了两万羌骑精锐入夏,烧当部落十九万羌骑大军仍驻扎在王庭附近。而先零、卑湳虽和烧当合称西羌三大部落,实力却只有烧当的一半,如何能不防备我烧当?”赫连绮之眯眼儿笑着看何木姐:“故绮之觉得,出使之人必得身份尊贵,且得酋豪信任,能让先零、卑湳感受到我烧当前来联合的诚意,所言可听,所诺可信,如此方能打消他们对我烧当的防备,一思入夏攻伐可行之计。”
  何木姐单纯明净的眸中掠过几缕忧思,转而沉静下来,轻柔问声:“先生可是觉得,我可做这出使联合之人?”
  一侧的拉巴子闻言,立时转头看向何木姐,急目高声:“不行!先零、卑湳两族武莽凶残,即便有刀侍、钺侍、链侍随行保护,阿姐去到他们的族地也太过危险!父王一定不会同意的!”
  赫连绮之轻拢双眉亦现忧色,直直地看着何木姐道:“虽说西羌无人不知公主尊贵,营中能代酋豪前去联合先零、卑湳的人除却公主,再无旁人……但便如拉巴子殿下所言,此两族性残凶蛮,公主若去,实在太险。”
  何木姐看着赫连绮之眉间为自己所现的忧色,不禁轻轻攥拳,明眸扬笑:“先生放心,有阿刀、阿钺、阿链在,我不会有事的。再者西羌各部本应为一家,我等有意联合尚且如此防备,先零、卑湳又如何能轻信我烧当诚意,出兵前来?且先生也说了,父王的大军尚且驻扎在王庭,先零、卑湳即便凶蛮,却也并非无智,怎会轻意害我?”
  拉巴子惊闻何木姐竟已有前去出使之意,不禁急声:“阿姐不能去!你若出事……”
  “绮之也觉得太险,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如此为我等前线兵士前去冒险,绮之如何能承?”赫连绮之眉间忧色更为明显,转而看向拉巴子,面露迟疑道:“除非……拉巴子殿下也能随行保护公主。”
  拉巴子闻言再愣,迟疑几许后,仍有几分不安地看向了何木姐:“阿姐……”
  何木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亲昵温柔道:“若然不让你随我同去,你定然不能放心,那便依赫连先生所言,由你这个西羌第一勇士保护阿姐去往先零、卑湳可好?”
  拉巴子听罢这才安心了一点,然未及多思多言,便听何木姐忧声再道:“可‘虎女’不在,营中军势必减,如此我羌骑于此可危?”
  拉巴子立时道:“若阿姐当真要出使,我必然要随行保护阿姐的!于拉巴子而言,没有什么比阿姐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