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27节
  赫连绮之觑见叶齐目中的审视与度量,一时未答。
  下瞬黑白分明的大眼中一闪而过的玩味,微笑问声:“王爷可认得出来?”
  叶齐再度踱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椅中之人。“这个女人,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不曾于本王面前有过狼狈。”
  语声沉冷,叶齐再道:“毒堡那一次,已经是本王让她离死最近的一次……”又看少许,他转头回看赫连绮之:“今番,如此狼狈地坐于本王面前任人鱼肉,本王却是不信。”
  赫连绮之见之天真可爱的脸上满是笑颜,语声却阴沉:“王爷不是一直想要她死吗?怎么如此这般送到王爷面前,唾手可杀,王爷却又不信了?”
  赫连绮之道:“为救弟子不惜于此战时冒险入宁州山野,不像是她会做的吗?为续弟子筋脉不惜渡尽周身元力予之,不像是她会做的么?”
  叶齐听罢,拧眉。
  看着椅中白发老妪,静立不言。
  半晌后,他霍然扬了扬手,高声与帐中所立的叶萍道:“拿酒来。”
  赫连绮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齐,大眼晶亮,似在思量与观察。
  叶萍出而拿了一壶酒回来。酒壶小巧,然属烈酒。
  叶齐伸手接过酒壶,下瞬亲自箍起了椅中白衣人的下颚,不待赫连绮之反应,将手中一小壶烈酒悉数灌入了其喉中。
  烈酒烧喉,虽难言难动,椅中之人亦面露痛苦之色,在勉力挣扎,无力地呛着声。呛过之后,满面潮-红,椅中老妪控制不住地咳声不断,能见涎水顺着嘴角在流出。
  赫连绮之立身在旁,心思九转,已微微蹙眉。“王爷因何如此?”
  叶齐转而回身看了赫连绮之一眼,步履悠然,言辞阴冷:“赫连先生声称是这女人的同门师弟,却不知么?”
  赫连绮之眉间更蹙,圆润的大眼虽仍显晶莹可爱,然眸光已沉:“知什么?”
  叶齐却不答。只又看了赫连绮之一眼。
  营帐内半晌无声。
  又过少许,叶齐再度走近椅中那年老身废之人,兀自伸手,用力抬起了她的下巴。
  只看了一眼椅中人浑噩醉酒中的眼神。
  叶齐便一甩手扔下了老妪的下巴。“果然不是那个女人。”
  叶齐言罢抬手。叶萍立时知其意,双手递上了一方烟色锦帕。
  叶齐接过锦帕拭了手。
  时洛阳王府,长廊雨下,他看着椅中女子睁着一双稚子般纯净无邪的眸,似忘记了二人之间宿怨难消、对立已久,软懦着语声对自己说:“我都喜欢,喜欢烟色,也喜欢你。”
  分明俯身时已闻女子呼吸间所含的酒气,他却仍不管不顾地把女子酒醉之言当了真、入了心。计较不放。
  思及此,不知是郁结还是负气,叶齐眉间越加阴沉,一甩手将手中拭完手的烟色锦帕扔到了地上。
  ——那个女人,果然没有这么容易死。
  叶齐再未看椅中之人。“既不是那个女人,如此看来,赫连先生真正能当作筹码的,便只有本王那已故宣弟的独女了?”
  忆起白日情形,叶齐道:“她于阵前竟配合了先生演这一出戏。”
  “既如此,这枚筹码亦或棋子……待要如何用,赫连先生心中想必早有计量。”言罢,烟锦长袍微漾,叶齐负手踱步,便于赫连绮之身旁大步走过。
  然未几步,语声转而阴鸷沉冷,响起在赫连绮之耳边:“这出戏,虽然不错,但请赫连先生下次再要演,还是先行告知本王一声。”语声不可谓不幽冷。
  言罢,即出营帐而离。
  赫连绮之却似不闻,只长时看着被叶齐灌完后扔于地上的那只酒壶,面上无笑。
  半晌后,细长的眉紧紧一拧,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眸光森然。
  ——师姐,你身上怎可有我不知道,而旁人却知道的事呢?
  此时营帐外步声复又踱近,叶齐之声冷冷响起:“椅中老妪既不是端木若华,你又如何确保真正的端木若华不会马上出现?”
  赫连绮之眸光仍旧森然,看着地上酒壶语声亦很阴沉:“即便出现,又有何惧?王爷不是知道我真正的筹码是……”
  言至此,忽醒神。
  叶齐怎会去而复返问此无关紧要之语?
  立时转身回头,果然未见叶齐再入营帐,赫连绮之预感到什么,迅速快步行出。
  便见营帐前数名守卫皆已倒地,颈间流血未止,显是刚刚死去不久,远处巡逻的羌骑也于此时察觉了异样,正快步赶来。
  “军师大人!”
  赫连绮之查看了一眼守卫尸体,原本稚嫩天真的娃娃脸此刻凝了层冰。“皆是利刃削颈,一击毙命……真是好快的刀。”
  赫连绮之想到了此前数场战役中,手持无形之刃助阵夏国中军的那一子。
  中原武林巫家的无刃刀。
  “此子会无刃刀,且能模仿旁人的语声……一定仔细搜查,不能听信言语,须得看清楚脸。”
  “是!军师大人!”
  真是抓了个好时机啊~
  赫连绮之眼中幽光明灭。
  这样机敏又大胆,所问之言也极为巧妙,连我都被其所欺一时不察……巫家这一子,当真不可小觑。
  虽知骗不了多久,但消息流出得着实太快了。
  赫连绮之一面派人搜寻不断,一面审慎而思:所幸知道了,应也无大的影响……
  一道黑影疾速掠步间,此方营内已燃起连串火把,从两翼羌骑营迅速照亮到叶齐吴郁麾下的益州兵营。
  盛宴穿着益州兵制服,借夜色所掩,几个纵掠闪身退到了军营外围。
  那里一匹矫健壮实的灰狼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已候盛宴良久。
  “阿檀。”听闻盛宴唤声,灰狼于潜伏等候时闭起的兽瞳这才霍地睁开,也让盛宴于此黑暗中一下子找到了它。
  靠近灰狼盛宴便略略松了心弦,伸手轻轻捂住灰狼于黑暗中幽绿发光的兽瞳,猫腰翻上了灰狼的背。
  “椅中老妪并非清云宗主,且从赫连的话里可知清云宗主还活着,并未落到他们手中。”盛宴环顾四周的同时压低声音与阿檀道:“阿檀记着我说的,咱们先回去与申屠烬汇合,把话带到。”
  灰狼轻轻打了个响鼻,算作回应,后小心谨慎地驮着盛宴猫腰后退,便欲离。
  盛宴想到端木先生既活着,那云萧此刻必定护佑在她身旁,亦安然。
  一颗心到底放下了些许。
  舒心地用力揉了一把灰狼头上的毛,盛宴语声轻快道:“说起来阿檀你这名字倒是和我有缘,我出门在外最常穿的就是檀色衣裤,色深雅致又好洗,于外赏玩山水即便蹭到些污泥木屑,也不大看得出来,仍显本公子气质卓然~”想到这里盛宴飒然含笑,驱狼后撤步步退离。
  然就在一人一狼将将退出反军营地时,盛宴远远看见身着绿衣的女子被一名老妇人掺扶着走入军营一帐中。
  那一身绿衣的女子满面苍白,应是因筋脉接续未久,步行缓慢,然她身边老妇人丝毫未见催促或不耐,小心翼翼地掺扶着绿衣女子双臂,亦步亦趋,那模样看起来不像待战俘,更像是待贵客。
  狼背上的檀衣之人眼见之,目中不由浮现狐疑之色。
  不止老妇人对其恭敬之态,绿衣之人脸上的神情也与白日在阵前立身木轮椅侧、被刀兵所指时全然不同。眉间肃重之意不复,转而十分冰冷浅淡,亦不像战俘。
  盛宴一刹那间,竟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此刻是落入敌手、身处敌营,正于险境中。
  叶姑娘……怎么了?
  盛宴抓握阿檀背上狼毛的手微微用了点力,灰狼会意,停下了后退的步伐。
  想到什么,盛宴心中涌起更强烈的审慎与不安。
  思虑一许,盛宴猫着身子又轻轻翻下了狼背。
  蹲跪于草丛中,檀衣之人伸手轻轻拍了下灰狼脸侧,压低了语声与灰狼道:“阿檀你先回去,把消息带给申屠烬,明日一早再来此处候我。”
  灰狼连续打了两三个响鼻,似是不同意檀衣人所言,不肯独自先走,盛宴再度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颈毛。
  “阿檀最乖也最帅了,明早定还能悄悄潜来此处接我回去,对吗?”盛宴言罢,便静声看着绿衣之人行入的那一方营帐。“我今夜还有事得去确认一下,会小心行事的。”
  直觉所预,自己此番去确认之事,或是关键。
  灰狼最后蹭了蹭盛宴,提爪后退,身形隐入了暗夜中,如一道灰影般无声而离。
  盛宴与之同时缓步潜行,慢慢往营中一角靠近过去,伺机而动。
  从戌时到子时再到寅时,益州兵营及羌骑营中始终人声嘈杂,数不清的火把便未曾停止过在营帐间撺掇搜寻。然黑夜中想要在此绵延数里的军营中找出一个人来却不易,而潜藏随动、混入其间却不难。
  天刚蒙蒙亮时,众军卒能见疲态。
  盛宴身着益州兵服,举着火把大步跟随在寻人的队伍之后,行近叶绿叶此前走入的营帐时,迅速蒙灭手中火把,闪身进了绿衣女子所在营帐。
  一入帐,原本苍白着脸色躺在榻上休憩的绿衣女子便警醒,兀地睁眼。
  然入帐之人比她更审慎迅速。上前便点了绿衣女子哑穴与周身大穴。
  随后看见绿衣女子脚边还放着一张小床,那掺扶绿衣女子入帐的老妇人就躺在小床上,竟似贴身照看,此刻正沉睡。盛宴毫不犹豫地出手,又点了那老妇人的睡穴。
  随后盛宴快步行至叶绿叶榻边,一把将榻上女子扶了起来,嘘声以示意。
  叶绿叶看着他的动作,眉间毫不掩饰地蹙着。随后点了点头。
  盛宴压低语声道:“白日里阵前,那木轮椅中的老妪并非清云宗主,叶姑娘因何会配合那羌骑军师,默认椅中之人是端木先生?”
  盛宴问罢便解开了绿衣女子周身大穴,并将手伸至了女子面前,示意她于掌心内画写。
  然绿衣之人看着他,眸中无绪,眼神冰冷,半晌未曾稍动。
  盛宴心头越加惴惴。“叶姑娘?”
  盛宴迎视她的眼神,语声不觉便滞:“何以……露出这般……竟似不相识的眼神?”
  绿衣之人闻话眉间更是一蹙。终于抬起右手移向了面前之人的手心。
  你是谁?
  盛宴眼见着她画写完,随后神色便一震。
  自己与她们师徒五人曾于洛阳行宫别馆内同宿一日,亦曾同案而食。
  作为云萧的结义大哥,叶姑娘断无可能不记不识。
  “你……”心头陡然觉出异样,盛宴待要再问,耳闻帐外马蹄纷踏由远及近。
  应是数百人的轻骑队伍,不知从哪里执行了任务回来,入营后纵马声便渐止,能闻马上之人陆续翻身下马的落地声。
  一道几分耳熟的语声随即传入了盛宴耳中。
  “我哥呢?醒着睡着?这么早应该是睡着吧~”少年之声清脆响亮,透着股痞味:“先不吵他,老子之前送回来那个重伤的女人死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