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76节
  拉巴子疼得一个趔趄,手中铁槊“砰”的一声撑地,姚柯迴却以为她又要挥舞铁槊,厉声喝:“赫连秀!”
  营帐外赶来的姚柯迴心腹诸将,便听见帐内响起冷厉的一声“嗖——”,下时一道鲜血在火把映照下溅在了帐壁上。
  “酋豪!”守卒诸将急涌而入,便见营账内,姚柯迴脸色铁青地将手中大刀架在了“虎公主”拉巴子头颈旁。
  有“西羌第一勇士”之称的虎公主拉巴子,此时单膝跪于地,一根长槊横亘在她脚前。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的手腕垂在腿侧在不停发抖——那只手的手腕被两根羽箭射穿了,鲜血溅满一地。
  “九王女拉巴子!胆敢执槊闯入本王寝帐!给本王押下去!打一百军棍!”
  拉巴子被冻得皲裂的双唇颤抖得厉害,从胸口伤口处流出的血已经濡湿了她的兽袄,左腕间的两根羽箭未及拔出,气息每抖一下都是锥心一样的疼痛……她眼前阵阵发黑,咬着牙抬头去看赫连绮之——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爬起了身,此时站立在姚柯迴身后不远,正微微扬唇看着她。
  “我杀了你!!!”拉巴子双目大睁,气息发抖猛然暴起,抓起手边长槊就要砸向赫连绮之——
  羽箭破空之声再度一响,直直朝着拉巴子喉颈射去,寒光一闪间被拉巴子甩手挥开,与此同时她整个人已经扑到了姚柯迴面前。
  姚柯迴强形按住了自己手中大刀,抬起一脚重重踹在了拉巴子胸口。
  拉巴子被踹得倒飞了出去,后背着地重重摔在了寝帐内一角,半晌未能爬起身。
  “把九王女带下去!!!”
  天隆十一年月正,风雪更寒,姚柯迴不攻毕节城,领十万精锐铁骑一路绕远,夜袭了益州更北端的叙永县,将叙永县内洗劫一空,俘虏百姓数千人。
  大军带着洗劫来的钱粮、俘虏还未及抵达驻地,链侍将重伤未愈的拉巴子从囚帐里背了出来,玛西、扎西、日麦牟西……便是应该跟随赫连绮之身旁随军在外的蝉西都守候在了囚帐外。
  四人一见拉巴子被背出来,立马警惕地环伺左右,上前用大麾一把裹住了拉巴子,同时背着人就往羌营驻地外围走。
  “是父王……”冷风吹进了拉巴子单薄的囚衣里,将原本昏睡的人冻醒了过来。拉巴子感觉到了囚帐外的寒风和凉意,半醒来半浑噩道:“终于肯把我从囚帐里放出来……了吗……”
  扎西听得红了眼,背着拉巴子边急步走边闷声道:“酋豪那个瞎了眼的猪狗玩意儿!不相信自己亲生的女儿,相信一个心思歹毒的蛇蝎子!”
  拉巴子听到他的话清醒了一些,“父王……还没有放我……?”她挣扎着抬头,看见玛西、扎西、蝉西、日麦牟西把她带到了羌营驻地的最外围,链侍正快速把一些干粮和水系到旁边几匹马的马背上。
  “你们……要带我逃?”
  日麦牟西强压着怒气道:“九殿下这些年为烧当做的!我们四兄弟都看在眼里!殿下也是我们四兄弟在西羌唯一服的人!但不管殿下你做什么!酋豪都更相信大王子、七公主……甚至那个小白脸娘们儿样的赫连绮之!这次因为七公主的死,因为赫连绮之的话,酋豪竟然就把殿下伤成了这样!且连着半个月关在又脏又臭的囚帐里不闻不问……”
  玛西、扎西、蝉西听着日麦牟西的话,都已经暗暗咬了牙,红了眼。
  拉巴子想起很小的时候,父王也是很疼爱她的……因为她天生神力,还时常把她抱在怀里,哪怕是和别的部落会谈,也常常带着她,拿着铁棍子让她拗给其他部落的人看。看着她毫不费力地拗弯了铁棍子,就会在别人震惊的目光里抚着她的头哈哈大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王不喜欢她了呢?
  是她那个从小嫌弃她是女儿不是儿子的阿娘,见她受宠,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阿姐不是她生的,而是父王乳母阿渥尔生的,并背着父王偷偷给阿渥尔送了一碗牛乳,差点把阿渥尔毒死之后……
  父王发现后,就正式把阿渥尔纳为了侍妾,让阿渥尔和阿姐相认,并同样用一碗牛乳,毒死了她的阿娘……
  因为阿姐对她很好,比阿娘对她还好,阿渥尔也一直对她很好,所以她没有怪父王……但从那以后,父王再也没有抱过她。
  泪水湿润了眼眶,她不想说,她多想父王再抱抱她……可她努力了那么多年,父王都没有再重新抱起过她。
  “九殿下!走吧!”玛西四人看着拉巴子掷声:“再呆在囚帐里殿下身上的伤只会越来越严重!等不到酋豪答应放殿下出来,殿下就会死!”
  蝉西牵着马缰停在了拉巴子面前:“我们去扎陵湖畔!去建立自己的部落!只要拉巴子在!我们四兄弟就在,这辈子永远追随拉巴子殿下!”
  “可是……”拉巴子咬着牙红了眼眶。可是她还没有给阿姐报仇……
  赫连绮之害死了阿姐。
  他一直在骗阿姐,骗她,骗父王,骗西羌所有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西羌没有人知道……她一走,就更没有人提醒父王了……
  “我得提醒父王……我还不能走……”
  一道讥笑声传来,紧随之簌簌的步声很快围拢了过来,弋仲骑在马上,满面张狂狠厉地看着拉巴子说:“不是你不能走,是你想走也走不了!”
  赫连绮之和木比塔一左一右,骑马踱步出现在弋仲左右。
  数百、数千、上万的羌兵听从弋仲的指示包围过来,他们中很多是拉巴子从先零部落、卑湳部分带过来的。
  “军师所料不差,九王女当真准备私逃。”弋仲骑在马上,看着羌兵们步步逼近过去,链侍与玛西四人已经抽出刀兵,将拉巴子环护在了中间。“本王子提前赶回来这一踏,不亏!”
  弋仲昂着头,手中斩-马-刀一指,厉声指向拉巴子道:“西羌可没有逃兵!九王女带头私逃!就算杀了她,酋豪也不会怪罪下来!”
  拉巴子猩红着眼睛狠瞪在弋仲和赫连绮之身上,急愤地喊:“弋仲!你根本不知道赫连绮之想干什么!!你会和阿姐一样被他耍弄利用!被他害死!”
  “少在这里挑拨本王子和军师的关系,你大概不知道一开始是本王子把赫连先生带到了何木姐面前吧?本王子才是最开始给了军师机会的那个人,才是赫连先生真正的盟友。”弋仲倾身往前,看着拉巴子说:“而你手下的兵,现在已经按军师说的,都到了我手里。你可以猜猜看,本王子把他领到何木姐面前,军师当初承诺给本王子的,都有些什么?”
  蝉西找到机会,一拳轰开人墙,拉着背负拉巴子的马往外冲。众羌兵在弋仲的指示下涌上去追砍劈刺……人越围越多,马被刺中,链侍、日麦牟西也被乱刀劈中刺中,渐渐满身是血。
  拉巴子被他们围在中间,看着他们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红了眼眶,气息发抖:“弋仲!我没想私逃!我不会逃!叫他们住手!叫他们住手——”
  “你是在求我吗?”弋仲笑一笑,又满眼狠意地压低了声:“你当主帅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这个大哥拉下去打一百军棍的时候,多威风!”
  “我们都是父王的孩儿!别信赫连绮之!别被他怂恿利用!弋仲!是他害死了何木姐!他没想帮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拉巴子已经抢过其中一个羌兵的刀,撑着伤重的身体将涌上来的羌兵一个个格开,斩退,为了护住玛西、链侍几人,很难不伤杀这些潮水一样不断向他们涌来的羌兵——这些她当初亲自带过来的兵。
  “他知道我一定要杀他给阿姐报仇!所以在利用你杀我!”
  弋仲转着手里的斩-马-刀:“那就利用好了。刚刚让你猜的,军师当初承诺给本王子的,其中一条,就是烧当部落里,只要对本王子有威胁的人……”长刀刀尖指向了渥血而立、满面苍白枯瘦的拉巴子,弋仲悠凉道:“都会死。你、何木姐……包括……”
  拉巴子的双眼猛地睁大,血丝布满,气怒、郁怆、愤绝。满心不甘、满目是恨。她的手已经快要握不住刀,身前一丈都是羌兵的尸体,没有人能靠近她,没有人敢再靠近她——虎公主就算伤得那么重,竟仍旧无法不令人心惊忌惮。
  她杀了越来越多的羌兵,但护卫在她四周的玛西、扎西、蝉西、日麦牟西和链侍已经全部倒下了。
  她咬着牙,一次次将眼睛睁到最大,不让泪浸没眼眶,挥刀,格挡,杀退面前层层叠叠的羌兵……眼睛死死盯在那个她多想杀死为阿姐报仇的人身上。
  “赫连绮之……赫连绮之……赫连绮之!!!!”一次次劈开面前的羌兵,想要杀到马上的人面前去,砍下他的头颅!却又一次次被涌上来的羌兵挡下,困在原地。杀不完,杀不尽,这些她带回的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死在了她自己刀下……
  在看到一个年轻羌兵满目惧意地举刀,一边发抖一边向她砍来时,拉巴子原本要砍落在他头顶的刀突然停了。
  羌兵的刀终于砍在了拉巴子身上。随后一刀,两刀,三刀,无数刀……
  握刀的手松开,夺来的羌卒弯刀掉落在了血里。
  拉巴子慢慢跪倒在了地上,嘴里喷出一大口血,眼珠渐渐灰蒙。身体向前扑倒……“阿姐……拉巴子没、用……没能……给你报仇……”
  “好了。”赫连绮之看着倒在地上几乎成了碎肉的尸体,没什么情绪地开了口:“不要再砍了,她已经死了。”
  木比塔看见赫连绮之踢转马头,慢慢踱着马走远,便也勒转马头,跟在赫连绮之身后走了。
  “哥,你在想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弋仲和羌兵,木比塔接着道:“拉巴子这么强,是不是觉得杀了她挺可惜的?”
  赫连绮之没有马上答话,过了少许才道:“只是感觉有点无聊了。即使损失了虎女,也觉得和夏国这场仗能赢的这类无聊。”
  纤细的眉微微下落,赫连绮之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有些渺茫。“好像已经有数月……我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女人了……她……”是不是也死了?
  第363章 数萼初含雪
  天隆十一年,上春新岁,含霜院西北角上,璎璃此前种下的那片朱梅林陆陆续续开了花。
  深谷之中寒意未绝,小雪飘满。
  端木若华打着伞从红白相映的梅林前行过,突然顿下了脚步。
  馥郁寒冽的暗香倏然飘来,夹杂在飞雪里,萦绕在鼻前。
  像极盳目时,故人立身于她木轮椅前,冷着脸不言不语。
  转首回望,点点红梅映着漫天纷落的白雪矗立在枝头,那样醴艳,又那样纯净。
  ——“白衣红梅一向是惊云阁主梅疏影留与江湖上的印象。师父身上此裙白如净雪,上绣朱砂红梅,样式别致,实与梅疏影平日所穿太过相似,若同穿于身让江湖中人见了,只怕会生误会。”
  白衣上绣朵朵红梅,穿于人身上……也会如雪中朱梅这般,予人既冷又艳的感觉吗?
  心头忽起一念,转瞬即逝,端木若华矗立在雪中一时。
  有些想忆着当初指下描摩出的眉宇,映着面前的白雪红梅,就着故人的身量,想象出那人冷目立身的模样……终是止了。
  昔人已逝。
  逝水永难复,迢递不可追。
  敛目转首而回。白衣映着白发,亦如世间一片飞雪,然飘摇离远,不曾停落在红梅。
  女子身侧,一身黑锦长衣的少年默声而立,怀中抱着厚厚一摞从慕天阁中取出的旧书古籍——都与蛊术相关。
  端木若华为他、及他怀中所抱的书籍撑着伞。
  此时因女子驻步,亦步亦趋跟随于女子身侧的少年也随之驻步,立身在了雪中。像一樽无知无识的木偶。
  但此身也是活的,会冷会热会饿会困会渴。
  端木若华看见他扶抱在书籍上的手指,已然在寒风冻红了。
  然不会言语,不会诉于她。
  伸出未撑伞的那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少年露于外、被冻红的指,掌中运转内元……直至他的手也流转起了热意。
  望着他闭目安静的模样,转而抬手为他拂去了长发上停落的几粒雪点。
  而后继续撑着伞,领着他将这些已然看完的旧书古籍,放回慕天阁中。
  蛊书之中,再难寻到更多与不死蛊、人身母蛊、蛊人相关的记载。
  慕天阁中,端木若华已然不局限于蛊术相关的书籍,慕天阁九百年来所藏成千上万孤本古籍中所记,与此性状相似的失神之症、有类同之状的痴疑心症、杂记、惊怖神鬼轶事……分门别类,皆一一寻出,以查使人之心神意识恢复之法。
  至天隆十一年卯月,端木若华每日入定重修之水迢迢心法,已至第二层圆满,周身余力胜过寻常武人。
  手握竹枝为剑,划开风雪如浪袭远,奔流不回。此为终无剑法第一式——流水无痕。
  黑衣少年闭目同时飞身而退,侧身避开竹尖剑气,扬手同样以竹枝接住了白衣人紧随之挥出的另一剑。
  剑气相缭间飞雪漫天扬落,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交错远近,时而相叠,时而旋落,步法愈快,身法愈捷,虽不过两根竹枝,枝上剑气却愈盛,至后足尖点落,剑气所指,惊起飞雪如浪,雪浪愈厚、愈高,未久,几乎漫过了人眼。
  女子重修而来的内元,尚且远不如少年强盛,然剑出随心,手上终无剑法便似已于心中演练过无数遍,比之少年更为纯熟,剑势起落间毫厘无误,已如炉火纯青。
  故两剑相对,竹尖相击,即便女子力有未逮,亦能在少年剑气灌出之际稳稳飞身而退,不显拙势。
  女子止步收剑,少年闻她唤了一声,亦落步于地,将手中所握的竹枝收起,背于身后。
  自醒来至今,他不曾违背过女子一言,然女子反复试着授于他的习字、读书、辨药、煮膳之类的事,他便如心智不全一般,永远只会按着女子拆解开来的每一步去做,自己合起来亦或独自去做,便不会了。一如虫与兽。
  唯有陪练剑法,是他听到女子指示后能做到的最为复杂的事。
  剑出如虹,矫若惊龙,一如昔日沉肃凌厉。
  便似他还是他。
  每每执“剑”对练罢,端木若华看着少年旋身落于院中、背剑而立的模样,指尖控制不住地颤然。
  唯有这时,他看起来与昔日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