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93节
  而他观之,竟已服下了一整瓶。
  “我炼制的命丹效果甚佳……且药息强盛……不但让绮之强形撑到了此刻……还掩盖住了我身上的血腥味……加上师姐与我身上都有如此之浓的酒气,所以师姐才不察……”赫连绮之微露笑意道:“否则师姐醒来第一眼,便该知道……绮之已是将死之人了。”
  “因何……”脑中下一瞬便忆起了木比塔离开时回看向他的那一眼,端木若华凝目已深。“……要瞒?”
  赫连绮之眸中空落了起来,娃娃脸上仍能见浅浅的梨涡。“下意识就瞒了……”赫连绮之再度极淡地笑了笑:“云萧师侄那一掌落下时,我便知……死路……随后脑中想的便是……”
  若于此境况下,死在他手中,木比塔必率那十万羌兵与毕节城内的夏军血战到底……
  所以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一刻。
  于是强形喂自己服下了数颗命丹,强撑着自己爬起了身,直到进了马车里。
  赫连绮之抬眸看向了白衣人。“师姐……我已不欲灭夏,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弟弟为我战死……”那张白若纸面的娃娃脸上,已现灰败死气。“故而让木比塔撤军回西羌……既是你所求……也是我所求。”
  渐渐空无的大眼静望着端木若华,赫连绮之再道:“而且师姐……绮之最后,不想再让你失望了。”
  他的身体渐从车厢壁上滑落,靠向了马车上坐近于他的女子。“之后的事……就交予师姐了……撤军是……木比塔也是……”
  白衣染上了他口中渐渐开始止不住往外溢出的血,赫连绮之慢慢偏头,任鲜血顺着他嘴角涌流出。
  大眼也慢慢闭上了。
  “师姐……很冷……”口中唯余气音,残哑不全,但跪坐于马车内的女子仍旧听清了。“可以像……当初我到……谷中的第一晚那样……再……抱抱我么……”
  她低头看着靠在她膝腿一侧,眉眼始终稚气、惨白若纸灰败的这张娃娃脸,终是心头颤了一息,慢慢俯身,如当年谷中寒夜,发现他冻伤起烧时那样,环臂搂了搂他。
  赫连绮之靠着她,嘴角两侧的梨涡再度浮现了出来。“明明……我做过那么多……害你的事……你却……还是……肯抱……我……”
  气更弱,音更低,他喃声:“你们清云鉴传人……都这么……心软的吗?”音近无:“可是心软……不一定会迎来好报啊。”
  眼角沁出一滴余泪,他最后道:“师姐……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虚弱的气息陡然往上扬了一瞬,他于此刻,又似想起了什么,对着女子张开了自己蜷握的左手。
  而后气息便落,再未扬起。
  而那左手中,是赫连绮之昨夜用血写下的一人的名。
  第377章 细草微风岸
  载着蛇子军师为质的马车,在端木若华的授意下直接驶进了毕节城内的县衙后院。
  即中军主将巫亚停云与其心腹将领休憩议事的重地。
  内外皆分布有明哨、暗哨,外围更有惊云阁暗卫时刻监守。
  屏退四下后,端木若华感受过四周,确认无人后,方唤黑衣少年抱出了马车内的赫连绮之,送入了县衙后院的客房中。
  后闻声息步声由远及近,巫亚停云随同南冥、孔嘉、孔懿及前军将军林海快步而来。
  端木若华出而迎之,于院中便传音与了她:“赫连绮之身死。”
  巫亚停云看着客院中的守卫被屏退、院中空无一人,正惑之,耳闻院中所立的白衣人传音与她,面色整个一变。
  她已闻讯会谈结果,表面看来十分顺利。
  但于夏军中为质的赫连绮之若已身死,则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木比塔一旦知道,不但不会撤兵回西羌,还会率城外十万羌兵与他们血战到底。
  端木若华面上微澜不显,神色静然,驻立在院中客房外,回望着一身戎装的巫亚停云,再度传音道:“只能瞒之。”
  确实只能瞒之。
  若不叫城外十万羌兵西撤,反与之在此血战,以致元气大伤,无援虎贲军,宁州战局便将彻底倒向叶齐、弋仲为首的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
  届时宁州失守,叶齐率兵绕过益州直入大夏腹地,他们就算率残兵在后追赶,也来不及挽回危势了。
  巫亚停云沉忖一时,亦传音告知了南冥、林海、孔嘉、孔懿。四人听得,面色都变。
  “什么?!”孔懿更是直接惊呼出声,“唰——”地转头看向客房,下时意识到什么,忙掩饰性地转目闭嘴。
  孔嘉见得,用仅余的右臂将他拽回了身侧。
  端木若华见巫亚停云对几人信之,便也颔首为应,授意他们处理马车上的血迹。
  之后她与巫亚停云两人,入了赫连绮之所在的客房内。
  其形看来,便似主将会见质子。并无什么异常。
  巫亚停云入内看到立身榻前的黑衣少年,不管他黑纱下的双目能否看见,都点头与其示意了下。而后便转目看向了榻上。
  赫连绮之的尸体被放置在床榻上,半身染血,已然脉息全无。
  大致了解过前后因由,巫亚停云当机立断道:“寻一人扮作蛇子军师,跟随我们为质,此间尸体便就在这间客房内掘墓葬之吧。”
  端木若华立于榻侧,垂目望向榻上已无声息之人,微久。
  而后轻应了一声:“……便就照巫将军所言行事罢。”
  巫亚停云想到南冥所禀,沉沉拧眉道:“按照约定,木比塔率十万羌兵撤回西羌的三个月内,我等便需将蛇子军师安然送回西羌、木比塔面前。”
  换言之,他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必须在三个月内,完胜叶齐与弋仲,平定宁州战事。
  否则木比塔得知赫连身死后,再度领兵入夏,与之合力伐夏,形势又将危殆。
  只要叶齐、弋仲兵败,攻夏的主力军势溃退,即便木比塔再度领兵入夏,也已不足为惧。且到那时,他就算想要入夏攻伐,心下也应有忌惮了。
  “为今之计,唯有尽快南援虎贲军,平定宁州战事,方可。”白衣女子敛目而静,口中轻言道。其所思,显然与巫亚停云一致。
  “嗯。”巫亚停云应一声,眸光肃然。
  白衣白发之人于此刻转身面向了她,再度敛声道:“端木本欲留下木比塔为质,待将其安然送回西羌时,再用以换回巫二小姐……然此间变故已生,营救巫二小姐之策,只得另觅他法。”
  巫亚停云闻女子所言,神色怔忡了一瞬,目中不由流露出了感激之色。下时抱拳为礼道:“劳先生费心了……停云已是感激不尽!”
  目中终是闪过了痛色,巫亚停云的眸光最后定了下来,沉言道:“眼下之境,使城外羌兵越快退兵越好,已然不宜再与之相谈放回俘虏之事,因之再生枝节……救回胜艳之法,只能日后再想。”
  虽只一闪而过,白衣人仍是觑见了巫亚停云目中的痛色,垂目之余,轻轻叹了一声。
  ……
  次日毕节城城墙之上,以巫亚停云为首的夏军将领,及端木师徒、璎璃所扮赫连绮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木比塔领十万羌兵逐步退远。
  约定的十五车回途粮草早已送到木比塔手上,木比塔最后骑在马上,回过头来远远看了他哥一眼,便长舒一口气,领兵往他哥事前给他规划好的西羌腹地——扎陵湖与鄂陵湖畔撤兵退去。
  马蹄扬尘,风沙盖草,天穹下策马而离的数重旌旗与兵卒阵列,渐渐隐没在了远方的天际。
  巫亚停云远远看见木比塔始终驱马走在一辆厚帘马车的左右。
  而那马车里,一个头上包着羌族彩色织锦头帕的女子似乎是伸出头来,隔着猎猎旌旗与风沙,定定回望着毕节城墙之上。
  巫亚停云不必看清,也已知道她是谁。
  是钟爱大夏山河,从来肆意洒脱,常年女扮男扮,本性不受拘束,比肩须眉不让的……她啊。
  眼眶转瞬红彻,心疼地远看着她,随同羌兵阵列,坐在马车上,望定未回首,直至渐行渐远,不可见。
  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巫亚停云一手虚扶在城墙上,另一手垂于身侧,攥握极紧。
  待宁州战事平定,大姐定救你回来。
  隔了十数步,同样双目急忧、驻立在城墙上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看着羌兵西撤的线路,亦几度将十指攥握紧了。
  胜艳……
  “大军集结!明日卯时!南援宁州!”巫亚停云回过头来,高声一喝,大步走下了城墙。
  日渐西沉,毕节城中一片忙碌,到处可见整军待发之势。
  县衙后院的客房内,白衣白发的女子最后向璎璃嘱咐了几句,便同眼覆黑纱的少年人,折回了自己所居的小院收拾行囊。
  璎璃常年管理惊云阁暗卫一线*,本就精习过易容之能,加之赫连绮之身形样貌皆与她的女子身形相近,故扮来十分肖似。
  若不离近了细细着眼看,或相处言谈过久,真伪难辨。
  玖璃领惊云阁羽卫十数人,则被派去了护守这位夏军中为质的西羌“蛇子”。日夜不替。其形看来便似看管,倒也符合一军对待质子之形。
  昨夜忙于议事,至后更是寻来璎璃于县衙后院客房内整夜调整易容的形貌,一夜未得休憩。
  白衣之上沾染的血迹与泥污犹在。这泥污想必是南冥等人口中所言,自己引发地陷后,与赫连绮之陷落于地下时所沾染的。
  所居的小院中就有水井和灶台。白衣白发的女子自己打来井水烧煮了热水,送入了房内的浴桶中,直至热水漫过了桶中腰线。
  其间一身黑衣的少年一直站在院中面向着她。
  紧闭的双目似乎是跟随着蛊身感受到的子蛊之源,不停于水井和灶台的方向转动着,但因未得吩咐,只一动不动地静立于原地。
  安静且寂寥。
  沉默而木讷。
  端木若华看着他,不由忆起赫连绮之临死前告诫于她所言:“若无心神主体,这般活死人状行于世,最多五年,他的心志便将被体内异物消磨殆尽,永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五年。
  三年多的时间已过,余下的时日已不多了。
  眸光空凝了一瞬,转而更为静然。
  无论如何,自己须从叶齐处问出那能助枭儿恢复心神的唯一线索……
  “枭儿。”为免独留院中被人看出异常,白衣的人迟疑一瞬,唤了他跟随自己进了房内。
  房内热气氤氲,端木若华伸手替少年取下了脸上所蒙的黑纱和铁面。
  能见少年人秀逸绝伦、白若冷玉的面容上,紧闭的双眼下被轧出了数条红痕。
  他闭目安静地站在了房内空处,随同女子转身行去浴桶前的身影,再度转面向了女子。
  白衣已褪,打散的白发散落在了背后,三年已过,女子于他此身面前已然渐无设防之心。安静地背对着他入了浴桶内濯洗沐身。
  只不过此前的三年,少年人此具蛊身同兽无异的发情之性,从未由她纾解过。
  故而端木若华亦不能知,即便少年人此身已无心神意志,于他兽蛊之性的发情周期内助他纾解过的她,此般未着寸缕的模样,于他面前已同求偶无异。
  察觉到身后少年贴上来的那瞬,水中女子倏然微震,促然回转过身,望向了他的眼睛。“枭儿——”
  身后之人仍旧紧闭着双目,神情是此间三年一成不变的安静和乖觉。
  只有双唇微张,于她回首之际,黏腻地吻上了她的下颚与颈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