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孤儿怨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孤女。
  孤女送给独身在世的宁心,孤儿送给独身在世的汤靳明,怨全部送给每年都要请大师祈福的香港人汤连擎。
  过于迷信的商人,大多丧尽天良怕被怨气纠缠。
  而汤靳明主动从那个家带走的,则是用红皮封面金字写着的刑法。
  他很清楚,父亲如果真的想要留下自己,怎么会任由宁心将装着他的面包车开走。无非是不想管,所以装作无能为力而已。这些男人总是会用各种各样的借口粉饰太平,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想要的勾勾手指头就能得到。
  而同样无情的沈矔,居然养了这样一个儿子。不会哭,但爱闹,花钱如流水却去做了必须吃苦的职业。
  “真的不好闻。”沈续的注意力还在汤靳明的袖口,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皱皱眉说:“和茉莉混起来更奇怪了。”
  汤靳明自己不觉得,但也下意识地用鼻尖贴了贴袖口。还是只有那个如焚烧般的味道,大约是它掩盖了茉莉的香气。
  “行了。”汤靳明起身,环顾整个客厅,判断道:“今天就别住这了。”
  沈续啊了声,有点无语:“那我住哪。”
  汤靳明盯着沈续,转而绕着整个公寓走了圈。
  这公寓看着面积大,实际上走起来也费劲。沈续活动范围小,那几次来倒没觉得房间纵深。
  重新回来,沈续从地面挪到沙发,他半躺着,看起来仍然没什么力气,但眼眶已经不红了。
  沈续:“手机给我。”
  汤靳明顺道将手机带到他手边,沉吟片刻:“你还有什么必须带的东西吗?”
  “电脑,文献,和靠窗那张椅子上的材料。”沈续想了想,“就这些,麻烦你把他们和我一块打包送到酒店。这附近就有一家,星级不高但离医院近,凑活住几天等找到新房再说。”
  “对了,委托费下班之前就能转给你。”
  两个小时后,沈续坐上了汤靳明的车,还有……后备箱里磨磨蹭蹭地收拾了三个行李箱。
  车缓缓驶出停车场,沈续低头用手机回消息,顺带摸了把送风口,抱怨道:“你这冷气是坏了吗。”
  汤靳明不耐烦道:“我吹不了冷气,沈大少爷坐别人的车可以少说话吗。”
  沈续知道他现在恼火什么,但他又不是第一见他出门。
  他放下手机道:“顺着这条路直行,第一个路口左拐就是。”
  汤靳明唇抿成一条线,没说话,一脚油门踩下去差点超速。车直接顺着红绿灯从沈续所说的路口疾驰而过,后坐力令沈续下意识扶住车门,望着自己与目的地越来越远。
  他扭头:“汤靳明。”
  “系好安全带,闭嘴。”汤靳明目不斜视地扶着方向盘,“你那三个行李箱,除了第一个里放了点有用的工具书之外,其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牙刷也要塞进去吗?你以前旅行只带张信用卡就能出发了,现在怎么突然走环保路子?和沈矔吵架他把你信用卡停了?刚才付的律师费哪里来的,沈续,你不会背着医院外头接飞刀吧。”
  沈续:“……”
  他不反驳,汤靳明更进一步,抬眼望了望后视镜,车往左拐驶入林荫大道:“那个公寓只有离医院近那么一条好处,也值得你念念不忘?”
  什么叫只有近的好处!
  这好处简直是千金难买。
  沈续嗓子还有点哑,说话拔高声音也没显得调子有多亮:“你没上过班吗?汤律,这会让我怀疑你的职业水平。”
  汤靳明冷哼一声,嘲讽道:“喔,忘了。”
  “我上班不打卡。”
  老板上班不打卡,只有打工人才要踩着点地报道。律师和医生同为服务行业,待遇天差地别。
  沈续小时候去哪都被管家带着,很少独自出门,对江城的道路记得不大清,来这两三个月,除了去医院上班外,似乎也没在哪里兜风。现在他人在汤靳明车上,只能任由他往前开,至于目的地是哪,总不会把他卖了吧。
  沈续刚才不觉得累,现在情绪缓和有无事可做,疲惫如排山倒海般袭来,额头抵着车窗半晌,眼皮耷拉着睡了过去。
  再睁开,车已经停了,驾驶室那边的车门大敞。两三米外,汤靳明蹲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前,仔细挑选竹筐里的枇杷。
  现在是吃枇杷的季节,沈续反应过来。环顾四周,他认识的很少,但有远处那个地标性的建筑他记得——
  体育馆。
  汤靳明家附近有个承办球类赛事很好的室内体育馆。
  当初高中篮球队他们还一块去过,学校篮球队很烂,第一轮就被省内强队打败,沈续还嘲笑过汤靳明,却被对方反将。汤靳明将他塞到他身边用手比划,喊他是小矮子。
  “吃吗。”
  汤靳明付钱回来,随手将枇杷丢进沈续怀中。
  沈续立即反手扔了回去。
  汤靳明这会心情不错,没计较,跟门房大爷打了声招呼,驱车驶入小区。
  老城区的夏天很安静,植被覆盖面积又深,这会大人小孩要么外出逛街,剩下的全都在家睡觉,路边坐着的老人乘凉,相互说话的声音也低。蝉鸣时高时低,似乎是两个品种在争鸣。
  车在单元楼前停稳,熄了火,解开安全带,汤靳明忽然道:“枇杷很新鲜。”
  “嗯。”沈续也按下卡扣,他只是不喜欢剥皮而已,“你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家了么。”
  “不。”
  汤靳明很干脆,平静地看着沈续:“在确保你不会跳窗前,我会一直盯着你。”
  “酒店和公寓困不住你,只有我家有防盗窗。”
  防贼,防你。
  沈续被这个歪理气笑:“我有什么理由寻死,成年人连这点刺激都经不住的话,汤靳明,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幼稚了。”
  “那你为什么要当着祝既北的面跳窗?”
  “……这是意外。”
  汤靳明:“那今天呢?在窗边又看到了什么?就像你说的,我很感激施妩小姐当年的照顾,那么现在也有责任为她盯着你。我们都在江城,沈家很难不把你出事的责任连带到我身上。”
  沈续想到那天在饭局,沈矔所说的建筑项目:“是因为竞标的事情吗?你需要沈矔牵线搭桥为汤家拿下这个项目?”
  已经不是正午了,阳光从头顶缓缓偏移,但这个时候才最热。汤靳明打开车门,冷气全都窜出去,没多久沈续就觉得身上薄薄出了层汗。
  当年规培,所有同学进手术室都冷得打颤,只有沈续精神抖擞,越冷越兴奋,连着跟了三台手术直接创造新人初入院规培记录。
  相应的,他耐寒却不抗热,虽没有到苦夏的程度,但略走一会就会汗如雨下。
  汤靳明没回沈续,去后备箱找了个长柄雨伞递给沈续:“我先送行李上去,你自己慢慢走。”
  说罢,他没再搭理沈续,单手提起几十斤重的行李箱,飞似地往楼上去,丝毫不像是腿受过伤的人。
  沈续盯着他的腿出神,这人真的受过伤吗?骨科医生真的没告诉过他即便康复也不能这么快剧烈运动?
  “唉。”他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雨伞,认命般撑着它缓缓登阶。
  汤靳明家太高,沈续爬到三楼,汤靳明最后一趟都结束了,抱臂站在四楼那头看他笑话。
  “这位先生需要帮助吗。”
  “……”
  沈续哽了一瞬,然后点点头说:“过来。”
  他已经做好了挨汤靳明冷嘲热讽的准备,但无论他怎么笑话,他都会选择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装作没听见。
  明明之前汤靳明也很不喜欢没有电梯的房子,留学时他因为公寓电梯短暂维修而烦躁过,例如什么就算是在二楼也要搭乘电梯,抬腿多费膝盖。
  沈续那阵还劝汤靳明不要这么挑三拣四,留学生有个没有任何狂欢活动的邻居就已经十分感人了,比起那个,电梯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
  男人站在比他低一阶的地方弯腰,沈续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还没抓紧,汤靳明就直接勾住他的腿,将他背了起来。
  沈续的下巴抵着汤靳明的肩膀,闻到了清新的柑橘味香调。
  再看汤靳明的外衣,竟然是白色的宽松T恤。他来公寓西装革履一副随时远洋会议的商务打扮,很明显是从律所来的。
  刚刚送行李箱上楼,这么短时间,竟然还抽空换了套衣服?!
  看来他是真的不喜欢孤儿怨的香水。
  也好,沈续也不喜欢,那个味道莫名让他想到去汤靳明葬礼,四周传来的若有若无,焚烧纸钱的味道。
  “待会吃什么。”沈续没话找话。
  汤靳明停下脚步,再度将沈续往上掂了掂,腾出手开门。
  钥匙与锁芯契合,老式防盗门慢悠悠地漾起独属于岁月的陈旧声音。
  吱呀——
  汤靳明似乎是在想,说话很慢,但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他在跟沈续商量:“先去超市买洗漱用品,阻断药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