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过江老师一向好说话。她一边签字批准,一边关心问了句:“有什么事情吗?”
  办公室开了空调,她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穿的白色薄毛衣,袖口挽起,手腕露出一截,唰唰走笔如疾风。
  程冥笑笑,“没有,就是想回去看看了。”
  她看到对方手上除了防御中心统一配置的腕环,还有只银质手镯,在漫射的阳光下微微闪光,样式大约仿照的莫比乌斯环,两股银圈相互缠绕。
  江德馨注意到她的目光,仿佛会读人的心声,抬抬手,笑了下,“是双链DNA,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生物大分子……很好看是不是?”
  程冥赞同点头:“确实好看。”
  “你妈妈送的。”江德馨看向手镯,略带怀念地叹息一声。
  文件签完,她合上笔站起身,从外套口袋摸出钥匙,“正好,你开我的车回去吧。”
  原来是东楼的动物研究队之前整理出了一批双程教授的旧物,但当时程冥还在隔壁省念书,就先挪到了江德馨这儿。
  难得跑一趟,干脆一起捎带了。
  正好程冥也是想回去把两人遗留的物品再仔细查验一遍,这倒是意外之喜。
  叫几名勤杂工将东西搬上了车,看着堆得满满的后备箱,江德馨后知后觉等会卸货时有点为难一个小姑娘了,“嗯,不然我叫个人跟你一起……”
  她刚一开口,程冥忙摆手婉拒了,“没事,我请邻居帮忙就行。”
  她哪里是一个人。
  寄生怪,现成劳动力。
  “你会开车?”坐进驾驶室,小溟悄无声息冒泡,开口就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程冥拽上安全带,看着方向盘,一生要强的女人,不想承认自己稍微有点怵,“学了三四年了……”
  她的身份证年龄比身体年龄大了太多,所以即便实质上她是接连跳级,大学根本没成年,但不影响她考驾驶证。
  只是在研究所上班没什么开车机会。幸好肌肉记忆还在,平稳起步,有惊无险驶出地下车库,后面就畅通了。
  距离上次变异生物暴乱过去一个多月,防护墙不知道修缮得怎么样,但隔离线的关隘核查明显更严了。
  车轮刚刚轧过地感线圈,检查站安全系统的灯亮了起来。
  听着警报器滴滴响,程冥心里一咯噔。
  地下预埋有辐射监测装置。如果携带有违禁实验物品,或者混入了海生物,多少都会出现数值异常。
  她第一反应是问脑中某只寄生物:“不是让你藏好吗?”
  知道会有盘查,她连菌丝都不敢让它裸露在外,带了假发带了帽子,脖子也用围巾围了起来。
  “……”小溟一声不吭,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它已经藏到最好了。
  检查人员全套防护服站到车外,手势提醒她摇下车窗,伸进探测仪,没响,看了看后座,问道:“您好,后备箱里有什么?”
  程冥意识到问题,下车打开后备箱门。
  手持式扫描仪一扫过,果然持续滴滴声。
  程冥拣出物品清单,“生物研究所程染程染两名特聘教授的东西,五年前于动物研究团队任一级研究员。我是他们的女儿。”
  箱外有加盖公章的密封条,证明是研究所人员检查过的。
  好在手续足够齐全。用文检仪鉴别完证件真伪,检查站工作人员换了精准读数的仪器再次测量,确定只是微量辐射,在可控范围内。
  “有部分实验器材处于丙级污染状态,请您知悉,请勿居家存放、请勿长时间接触。感谢您的配合,祝您假期愉快。”
  公事公办提醒完毕,开闸放行。
  不算太大的波折。
  驱车四十分钟,程冥回到了她阔别的故居。这里埋葬有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青年,以及她与双亲全部的最后时光。
  短短四十分钟路程而已,她好像用了一半的人生才重拾起勇气走回来。
  以至停车熄火后,她趴在方向盘上,只觉得山长水远路漫漫,灵魂疲倦。
  “程冥?”小溟叫她,“你还好吗?”
  她这才动了动,抬起上半身,“没事。”
  这里是上局专为沿海科研人员建造的人才社区,部分独立复式住宅,私密性强,二楼往往配备有基础实验设施。
  下了车,她走向自家大门。
  仰望熟悉又陌生的门头,恍惚做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梦,走进门内会是温暖的午后,妈妈坐在院中收起画板,笑着对她道:“宝贝放学了?今天妈妈休息,晚上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有妈妈在,什么都可以。
  输入密码,大门开启。
  梦醒了。
  灰白的墙体冷寂的光线,花花草草都已经枯死,罩满的防尘布,落满的灰尘,人去楼空再直观不过的体现。
  但房子还保留着。毕竟只是失踪没确定死亡,又是贡献斐然的杰出人物,做不出这样令人心寒的举动。
  最开始那一年她还频繁回来,期待开门那一瞬间,妈妈会张开臂膀把她抱进怀里,告诉她已经等她好久了。
  直到后来发现,承受希望反复落空对自己太过残忍,终于抛下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此常住在了研究所的公寓。
  水电接通,程冥先推门望了眼自己的卧室,没有任何变化。再去到主卧和相连的书房。
  从床头床底拽出了两大箱沉甸甸的笔记,拖进书房,书架上还有浩如烟海的陈书旧纸。
  无疑是项大工程。
  “来帮忙。”她在最近一堆稿纸前坐下,指挥小溟干活。
  “我的感官受限于你,菌丝又没有眼睛。”它不情不愿地嘀嘀咕咕。
  但没视力也不妨碍当牛马。它去卷那些排列整齐的书本,千百菌丝齐上阵,像黑色的龙卷风一页页翻卷抖落,发现夹杂有记录纸就抽出来给程冥过目。
  “你妈妈会画画?”
  它扯出了一大沓画纸,棉浆纸、素描纸、生熟宣一卷卷分门别类,用丝带扎上。
  程冥看过去,菌丝扯掉了绸带,精准从里面抽出了一张。
  “这张怎么这么……”
  “丑是吧。”她波澜不惊接过去,“因为是我画的。”
  小溟:“……”
  小孩子总是各种奇思妙想,妈妈会把纸给她任她发挥,于是程染许多细致精美的绘图册里就夹杂了她稀奇古怪的“大作”。
  扭曲的建筑,变形的人物,长翅膀的猫狗,会游泳的鹦鹉,还有,带鱼尾的女孩……
  程冥捏住这幅人鱼图,手猝然顿住。
  连呼吸也停止了。
  她在画面右下角,看到了她一直寻找、而实际上并不想真的见到的东西。
  红色贝壳图案。
  十分流畅匀整具备扎实功底的笔触。一定不是她留下的。
  只能是程染添的。
  她抚摸着发皱的纸面,仔细观览研摩,缓缓吸气复吐气,提醒自己冷静。
  她以为要重点关注的会是实验手账,结果,居然出现在了她自己的画里。
  为什么程染会在她的涂鸦上留下这个标记?又为什么是这幅图?
  她目不转睛观察纸面任何一点纹路色彩变化,但看不出与其他画有什么不同。她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情景下画的。人长大后就无法再理解小时候的自己,她算是体会到了。
  席地跪坐着,她拾起其他画纸飞快翻找,周身无数图稿摞叠,光怪陆离的色彩在飞舞光尘里交织变幻围绕着她,像一个疯了的美术生。
  终于,翻完能翻到的所有彩笔画,她在另一幅疑似水草的涂鸦里,又看到了这个记号。
  两幅画交叠在一起,被她发汗的手压出了痕迹。
  所以,有什么共通点?
  鱼、草……海洋?
  海洋。
  一切的起始,生物变异的源头。
  这么久以来遇过的怪物们在她脑海中一一略过。
  首先是寄生她的这只鱼菌,新生的怪物,信息量太少。
  接着是王琦……准确说是占了王绮躯壳的怪物,它跟红贝有关吗?它就是这组织卧底一员?所以,当初它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你是我们的同伴……
  同伴?
  真菌怪物似乎也用过类似的词,是对小溟说的,但小溟说它不知道、不记得……
  程冥渐渐感觉浑身发冷。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到我身上来的?”
  她突然意识到,她被叙诡的说辞误导了思考。
  它从来没有承认过,它是在那次真菌感染里才诞生的。它也没有承认,它的年龄真的只有几个月大。
  “小溟……你认识,我妈妈吗?”
  ……
  偌大的住宅一片死寂。
  琳琅的书格,宛如耸立的墓碑。
  “不认识,但或许见过。我无法确认。”
  程冥听见它这样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将她的心脏往更深的冰湖里按压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