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在电光石火间抓住了什么。
  浮浪幼虫透明,可以长期漂浮于湿润空气不被发现……吊坠一直贴身悬挂在她胸口,她曾在洗澡前发现红贝壳的秘密……为了弄清真相,她向江德馨请假回家,那期间它始终悄悄尾随着她……
  纷杂的纤维搓成长线。
  程冥一把扯出衣领下的吊坠,一个字一个字,牙关用力地咬合,不像是问话,像在生嚼仇人的肉——
  “你、认识这个?”
  第26章 她杀死了“自己”。
  果然。
  它是怪物组织一员。
  它认识这枚贝壳。
  它称她为同伴。
  ……
  怪物是哪来的?怪物组织又是怎么来的?
  她曾以为诸如曲赢这样堪称拥有超能力的“人造怪物“,是保障部为抵挡怪物制造出的。
  可是,有没有可能,这一切,是反的?
  这些愈发高智慧、愈发拟人化、愈发反生物的变异生物,有可能是人为吗?有可能跟母亲曾经的实验有关系吗?
  ……
  不能再想下去了。
  所有声音像褪去的海潮,纷纷攘攘着远离她的世界,只剩那些忽明忽灭的星子充斥着余光视角,像黑暗里阴冷窥探的怪兽瞳孔。
  没通报给保障部果然是对的。
  如果它落到这个部门手里,如果他们通过它发现她……程冥浑身如被大雪埋没,不寒而栗。
  室内压力已经降到完全不适于人体活动的程度,空气在呼吸器官里艰难穿行,重得像是会将胸腔撕裂。
  腕环不断震动,生命监测系统多次发出预警,提醒佩戴者远离危险环境。
  细细的鱼鳞从皮下钻了出来,片片紧贴裸露的皮肤,连成钢甲铁衣般平衡着内外压力差,避免脏器损伤。
  但程冥并没有注意到她体表的变化。
  她只看到身下怪物嘴部开合,循环复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阻止我?我们明明一样。”
  我们明明一样,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程冥赫然打断:“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见过红色贝壳,它俨然更加笃定,也更加疑惑了,不明白程冥为何否认。
  深海是高压环境。
  渐渐地,它的皮肤也爬上鳞片,将脖颈、将腮帮都包裹住,颌下裂开呼吸通道,一张一翕,像三张大口齐齐发出质疑。
  程冥简直是看到了比自己面孔出现在一具活尸上还要恐怖的东西,手指毫无知觉,颤抖得更加厉害。
  那是鱼鳞。
  是她仔细观察过的,圆润的,剔透的,泛光的,纹理精巧清晰……
  和她一样的鱼鳞。
  它连这也可以复制吗?
  还是说,它的确不是水螅。
  它是什么东西?
  和她——不、和寄生她的鱼菌,又有什么关系?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吞没而来。她好似陷入看不见的漩涡,无从逃避,无从挣脱。
  程冥张开嘴,想问更多。
  可这时候,听觉迟缓地回返,她听见一些不寻常的嘈杂,隐隐约约,沿建筑固体或周遭埋藏的管道传进来。
  抬起头,安装于近门侧的安全信号灯在闪烁,自动报警装置已经触发。
  糟了。
  育菌室的异样惊动安保站了——而安保站一旦确认异常因素非人为,会直接通知保障部。
  看向还在等她作答的深海怪物,程冥几乎瞬间做下了决定——
  不行,不能让它活着。
  绝对不能。
  这念头来势汹汹,不容许她多做思考。
  一直以来她遭遇怪物多是被动防御,几乎是第一次,她起了这样强烈的杀心。
  尽管她们没有你死我活的矛盾。
  尽管对方没有伤害过她,甚至像个初生的婴儿信赖依恋她。
  她拧紧它的脖子,看见它懵懂透亮的眼眸,蜷缩在这副偷来的躯干之下的,似乎是一只柔弱幼小的生物,只是依循了生物本能做出这一切。
  那澄澈的眼神,仿佛是在无声质问——
  你真的要杀死我吗?
  我的伙伴。
  我的同类。
  ……
  “程冥,放了它吧。”
  幽灵般飘起的字句。
  她愣了一下,怔怔张口:“什么?”
  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这是从她脑子里发出的声音。
  “放了它。”小溟重复。
  它像在她灵魂里耳语,分不清那声音究竟来自它还是自己。
  “为什么?”她问。
  她看着身下半是腐烂尸身半是人类外观的扭曲生物,眼前恍有重重幻影交叠。
  体内的怪物在劝说她,体外的怪物在控诉她。
  听觉转换成视觉,一个一个字砸向她,要将她埋没在砂石泥淖里。
  你真的要杀死我吗?放了我吧……
  我们不是同类吗?明明你同我一样……
  为什么?程冥心想。
  凭什么?
  就因为你们都是怪物?
  就凭你们把我也当成怪物?
  她的身体原本在发抖,现在却缓缓平静下来,面颊放松了,面无表情地,五官像凝成了一块冰。
  不能留隐患。
  杀鱼很容易,杀“人”也不难。关节用力,腱膜带动肌肉,咔嚓,她拧断了它的脖子。
  “我是人。”她说。
  皮肉支离,头骨破碎。像是复刻大学曾经的生理课,她徒手剖开了这只怪物。
  她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室内光影蓝荧荧,阴惨惨。
  这颗脑子已经被蛀空了。在一团粘稠果冻般灰白胶状物里,她看到了一条鱼。
  一指来长,首尾相衔,圆润而通透。
  准确说,是包裹着透明膜质,还未完全孵化的鱼卵。
  它还在动,在泥泞的颅腔里挣扎,像一颗蓬勃的心脏。
  程冥挖出这颗粘腻的“心脏”,它在她掌心抽动。她的手似乎没有了触觉,麻木地用力一捏,它就变成了一张破掉水气球,瘪瘪的,挤出黏稠的内容物,红艳艳流出来。
  在孱弱光线中分外迷幻的色彩。
  地面的尸体乱糟糟,只有脸部勉强保持完整,沾染着脑液或血点,瞪着眼张着嘴,死不瞑目。
  那是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她忽地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杀死了“自己”。
  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体内钙离子浓度激增,肌肉不受控痉挛,心肌收缩拉伸超出了正常限度,前所未有的恶心感伴随胃部蠕动搅上喉咙。
  骤然爆发后是强烈的虚脱。
  她倒在湿冷的地面滞重地喘息,团团白雾将离她最近的藻菌吹远,意识昏昏沉沉,恍惚望见玻璃壁映照出的倒影。
  乌丝纷舞阻挡视线,水中藻菌、水外鱼菌显露全部形态,一点一滴的幽蓝荧光交汇错落,参差相衬。
  如梦如幻的美景。
  她被不属于她的那些衍生物包裹着,后知后觉明白,小溟还是出手帮她了。
  “程冥……程冥……”
  小溟在叫她,仿佛隔在玻璃罩后发出的声音,雾蒙蒙的,语气有些惊慌急促。
  可她听不清,茫然难受地皱眉,倒想动一动,但身体已经不属于她,手指在抽搐,好像那只死去的怪物顺着皮肤嵌进了她的指腹,爬进了血管。
  鱼怪外层不止卵膜,还有水螅的幼体。它寄生在新生芽体的空腔里。
  她被毒刺蜇伤了。
  或者不止毒刺。
  轰——
  金属气密门被强行从外部破开,一阵火花四溅。
  炽烈的白芒远远照进来,逆着光,那大步踏入、身着防护服的身影像座无法攀越的山。
  程冥竭力扭转视线,一杆喷火枪瞬间对准了她,但她虚弱得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
  她是想说,别开灯。
  知道她精心照料这些藻菌有多不容易吗?
  好在枪口很快移开。
  打头的女人沉声喊了句:“有伤员!”
  ……
  “来晚了,好可惜。”
  程冥这意外发现的活人先被运走送上了医疗车。
  小分队剩下五人,各司其职,技术员收集育菌室一小时内的异常数据,两人巡查警戒。
  组长严莉站在躯干已经烂融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旁,凝视脚边蹲着的的女孩对尸体上下其手、翻来翻去。
  “韩许华”戴着一次性手套,从脑子里捧起最关键的那团肉泥,确认完全没法抢救了,哀哀叹息,“好可怜啊……怎么可以这么暴力。”
  感情太过丰富,她说着说着眼泪好像要掉下来了。
  “……”严组长面无表情看着,不知道讲点什么。
  用着韩许华这大咧咧姑娘的外貌说这样娇滴滴的话,违和感着实太强。
  她是第一次和这位组队合作,对方性格完全不在她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