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阵反光晃到了悟的眼睛,他的视线聚焦到野梅颈间的项链上——这条项链之前还不存在。他用手指勾了勾,普通的编织线上挂着两枚银色的素戒,而素戒的里面还篆刻着几个文字。
  “这是什么?”悟难得有兴趣提出问题。
  野梅兴致勃勃地向对方展现戒指的正面和反面,“是爸爸妈妈的结婚戒指!”之前的忧郁一扫而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戒指是野梅在整理房间时发现的。趁着最近的天气晴朗,阴雨不再,野梅打算将橱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洗晒一番。打开床尾的矮柜时,大量还在效期内的处方药物滚落了出来。这些都是还未拆封的新药,看来是作储备用的。在这珍贵的柜中角落,野梅翻到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戒指。
  垫着细软的礼品盒中正卡着两枚银色的素色指环,日光下它的内里闪烁着一些光泽。野梅看向戒指地内壁,一枚刻着「Michio」(秀介),另外一枚则刻着「Kikyou」(桔梗)。
  桔子的桔,是桔梗的缩写。
  鬼魂们飘摇至了地面上,一人说:“是戒指啊。”另外一人问:“要留给以后得结婚对象吗?”
  野梅已经习惯与他们交谈了。他抚摸着戒指的内壁,感触中其中文字的形状与深刻,他点点头,表情有些梦幻。
  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他的手指从戒指上放了下去,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野梅并没有注意对方脸上的变化,他心里隐隐又升起了家主的警告,对方认为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丑闻,所以命令医师不要再带野梅出门了。
  但是医师万松……
  野梅又想起了在益荒村的那一夜,对方的温柔其实是假面上的装饰,而他总是轻易地相信着这种感情。野梅不知不觉地摸上了自己后脑上的伤口——丝线突兀地横在上面,他突然问了悟一个问题。
  “我爸爸他,真的很奇怪吗?”
  悟曾经说过,秀介是个怪人,当时的野梅只觉得有趣,联想到平日里的行径,他也同意了对方的说法。虽然有些奇怪,虽然信奉着无法理解的宗教,但野梅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父母,别人也说他爸爸平时都很宠他。可就是这样温柔的爸爸,却做出了这种事情。
  野梅只记得这个片段,这短暂的记忆像循环播放的胶片一样在他的头脑里不停转动着。他被杀了,妈妈也被杀了,最后,爸爸也自杀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野梅问过自己很多次,可想象出的答案永远敌不过那张冷酷的、染血的脸庞。
  悟从堇子那里听说了,加茂秀介和加茂桔子自杀的事情,可他却并不觉得这是真正的答案。一个说着为甘愿之人奉献时看着妻子的人,他的衷心难道属于虚无缥缈的宗教女神吗?
  野梅的脑袋里又发出了那种“滋滋”“滋滋”的声音,混合着大量的人声,有人歌唱着爱情与荣誉,有人则低低地哭泣着。有人说,灵魂与躯体一分为二,这才是世界的真谛。
  他的眼皮也压得低低的,这种强行插入脑中的言语根本无法被排出,强制控制着脑中的思想。野梅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先前提出的问题,勉强听到了悟的回答。
  “对啊,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奇怪的人。”
  野梅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底闪着湿润的光亮,像是回忆上的一点光辉。
  在这个夏天后的四年里,加茂野梅的时间一转而逝。他站在连廊下的柱子旁,朗尼正在为他测量增长的身高。柱子上刻下了新的痕迹,但增长很是缓慢,几乎在一个范围里打转着。
  野梅比了比他和朗尼的差距,比他仍高出小半个头。
  玩偶的身体里发出了一道柔和的男声,那是山野万松的声音。
  “马上就能超过我了。”
  野梅咧了咧嘴,五官间的宁静立马就被打破了。
  玩偶围着他转了一圈,姿势有些夸张。毛绒绒的身体中,羂索在玩偶的头部活动着唯一的“身体”,他好不容易将大脑的正面移至额前,就被加茂野梅摸了摸脸颊。
  羂索煞有介事地看着这个不知名的生物,四年之前,他踏进了一个未知的陷阱中。如今,他已经联想到了加茂野梅曾经说过的福神,但看模样,这个“福神”曾经栖息于井中,不知是何原因才转移到了加茂野梅的身上。
  希望你投身于更加幸福的家庭中。
  这种话语也能算作是愿望吗?
  微微地,羂索罕见地觉得毛骨悚然,那么只要是被对方认作愿望的话语,都会让当事人付出代价。
  羂索逃过一劫,如今他寄居于玩偶的身体里,欢乐布朗尼时不时和他争夺着控制权。虽然头一次以玩偶的身份行动,但羂索相信他很快就会适应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新的体验?
  他仍然没有失望,因为这只是他人生中偶然的挫折。
  下一秒,羂索被朗尼带着去扫地了。从里到外都被它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水池里的落叶也被它一一拾起,完全就是家用型机器人的模样。
  羂索想要去看会儿书,桌案上正堆着一些野梅从藏书库借来的文本。这两年,后者突然开始像纱葵一样钻书库了。
  地面上散落着大量的文本,有的书脊劈叉地躺在地面上,有的折页本则从这一端拉到了那一端,还有的已经高高叠起,书山高耸,知识的重量看起来令人无法轻易承受。
  羂索一直觉得这是个傻孩子,只是装作在读书的模样。可现在他不确定这个想法了,加茂野梅随意地翻着或新或旧的文本,从容而不迫。
  羂索的身体被朗尼拉了回去。
  对方只想好好干活。
  一阵无奈的冷汗流下,羂索用朗尼的身体天真地说:“书上的东西好难懂。”熊玩偶能够识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别提高深精妙的咒术。
  野梅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我觉得还好呀。”只不过,能读书,和读的进书,往往是两种概念。而且他天生就没有丝毫的咒力,与普通家庭的孩子别无二样,有关咒术的书籍读了再多,也压根无法应用到现实中来。一切看起来都是无用功。
  玉荷子虽然也咒力低微,但在年前,她却意外觉醒了术式,但天生的咒力总量无法增加,他人只觉得「赤血操术」生错了地方。
  约莫看了两个小时,野梅手边已无未读的书籍。他不得不抱着这些厚重的文本前往藏书库重新更换一批,今晚是水灯祭,书库里兴许没人,但某个书虫说不定仍在那里。野梅不敢赌上这个可能性,只让朗尼送到了庭院前。
  书库中的柔灯挂得很高,散落在地上的光反而更少了,野梅有时想,既然用电灯代替了烛火,为什么不干脆多装一点呢?可是书库的管理员却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光是装上电灯就已经让人恼火万分了。
  纱葵竟然不在书库中。
  就连管理员也不在。
  野梅偷偷地跳过了门槛,一些微末的声音从书库深处传来,有人在黑暗里低声呜咽着。
  野梅只靠近了几步。
  他有某种前车之鉴。
  黑暗中的有可能是人类,也有可能是模仿人类哭声的东西。
  野梅抬了抬柜子里拿来的烛火。
  躲在角落里不停啜泣的正是他的大姐,玉荷子。
  听说,玉荷子要嫁给禅院家的扇做续弦,对方的第一任妻子刚刚过门就染病而死。
  禅院扇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
  第24章
  “我不要……”玉荷子哀哀地哭着,呼吸声逐渐变得急促且艰辛,“我不想嫁给他——野梅,我不想结婚——”她心里的河流涌向了深渊,她的天气还停留在连绵的雨季。
  加茂野梅的心也停止了跳动。比起玉荷子的忧伤与哀愁,他被另外一种力量控制了身心。
  就像医师山野万松倾注愿望的那个夜晚。
  “玉荷子姐姐,”野梅的红眼睛呈现着一种静止的惊悚,他的声音从腹部跑了出来,“这是你的愿望吗?”
  玉荷子不答,只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眼泪不停地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裙裳之中。
  她看不见一片庞大的阴影笼罩着头顶的天花板,也看不到黑暗的触手正缓缓地向她伸去。玉荷子只是重复着她的不安,但她也只能重复自己的不安,因为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的父亲赞同这项婚事。
  野梅笨拙地拍着对方的后背,可他的声音却嘶哑得像个老人。
  “你的……愿望……吗?”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得付出什么。
  肉-体,思想,灵魂。
  玉荷子的术式几乎没有闪光,只是保留着一种充满悲伤的暗淡。
  趁着夜色,野梅跑到了家主所在的屋子。书房里灯火通明,纸窗上倒映着对方埋头苦干的身影。
  他的身子愁苦地摇摆着,脚底踩到了枯折的树枝,就这样,野梅被他爷爷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