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时雪只是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你不是那样的人。”
  祁昀沉默。
  只不过相处了一个月,却这般轻易就相信一个人。
  他在心中暗自冷笑,“姜姑娘还真是信得过我。”
  他不愿喝她递过来的水,而是撑起身子,自己下榻倒水喝。
  他的确渴得厉害。
  姜时雪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片刻,装作没事一般将茶杯随手放下。
  看着他微滚的喉结,姜时雪忽然想起一件事。
  薛尽刚来栖息鹤轩的时候,是有一个小厮随行伺候他的。
  小厮叫做叶子,是姜家的老人了。
  姜时雪当初把他带回府,的确是藏了不能告人的心思
  毕竟他自己都说了,如今他家破人亡,无依无靠。
  大齐民风开放,权贵女子豢养男宠之事不在少数,如今那位长公主不就养了一整个公主府的男宠。
  爹娘将来是要招赘的,只要与未来夫君好好说道说道,又在爹娘面前撒撒娇,她或许是能将他留在府中的。
  因此她不愿叫他轻易与外界接触,暗中也命叶子注意他的行踪,不许他出府。
  万万没想到,不过是短短几日,叶子便开始背着她偷偷出府替薛尽办事。
  若不是季琅恰好撞见叶子在当铺前鬼鬼祟祟,此事也不会被捅到她面前。
  当时姜时雪发了好大的火。
  一来是气他白眼狼,自己好吃好喝的供着他,替他疗伤,他倒好,偷偷变卖自己给他准备的华服美裳,怕不是为了将来逃跑准备盘缠。
  二来则是气自己用人不善,一个姜府的老人,三五天的时间竟然就为了他叛主。
  人证物证俱在,她打算当着祁昀的面,狠狠惩治叶子。
  不料在鞭子挥下去的那一刹,祁昀挡在了叶子面前,背上旧伤未好,又添了一道鲜血淋漓的新伤。
  叶子哭着向她求饶:“姑娘!求您饶了薛尽,薛尽不是要跑,他要是要报荣平街豆腐娘子的恩啊!”
  什么荣平街豆腐娘子?什么恩情?
  姜时雪才知道,原来薛尽在被她救下之前,荣平街卖豆腐的寡妇曾给他端来一碗红糖鸡蛋。
  那娘子胆小,放下碗就跑。
  而薛尽那时又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碗红糖鸡蛋被路人端走。
  被救到姜府后,他不知从哪打听到了那娘子的身份,还听说她家里的孩子在自己被救回姜府那一日,摔断了腿。
  那娘子虽有几分姿色,但骨子里是傲气的,不愿委身他人,每日起早贪黑做些豆腐当营生,又能有几个钱。
  她看不起好大夫,只能用些廉价的草药给她的孩子治腿。
  薛尽知道姜时雪不愿自己跟外界接触,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
  便说动叶子,叫他当些东西拿去接济豆腐娘子,让她尽快去给孩子找大夫医腿。
  叶子又哭着说:“而且薛尽并没有变卖姑娘给的东西,是我自作主张……”
  原来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拖着病躯写些字画,托叶子拿去售卖。
  可惜他的字画虽好,但到底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字画卖得慢。
  叶子是怕那孩子的腿伤拖下去越发不妙,才自己拿了主意,打算偷偷典当姜时雪给薛尽准备的东西。”
  叶子生怕姜时雪不信,对天发誓:“薛尽还交代我,字画卖出去之后,给豆腐娘子一些钱,剩下的钱都要攒起来,将来要还给姑娘的。”
  “姑娘!薛尽连在府中白吃白喝都不愿,又怎么可能是会行偷盗之事的人!”
  姜时雪听闻事情原委,又气又怒。
  他当她也是那等强抢民女的恶霸流氓不成?!
  分明是善事,却要背着她闹成这样!
  当天她便请了余州最好的大夫去给豆腐娘子家的孩子治腿,还留了一大笔钱给他们。
  如今那孩子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剩下的便要靠慢慢休养了。
  此事过后,姜时雪撤走了栖鹤轩所有的下人。
  此人太擅长蛊惑人心,到底是有隐患。
  但经此一事,她对他的人品倒是也放下心来。
  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人……想来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喝完水,他扶着床榻虚弱地坐下。
  姜时雪见他双眼微阖,一副并不愿意多看她的模样,也不想自讨没趣,只说:“我来是要提醒你一句,别让大夫看见你的身子,也别被他发现什么端倪。”
  她顿了顿:“昨夜的事若是被我爹爹知道,你总归是没好果子吃的。”
  “我言尽于此,你好好养伤吧。”
  她转身离开。
  门扉轻响,祁昀掀开眼帘。
  少女今日穿得素净,屋外雪色映得她的织银撒花裙一片波光潋滟,如水波荡漾。
  她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或许是身上余痛未消,步子有几分踉跄。
  维持着有些别扭的姿势,姜时雪踏进了夜色中。
  祁昀收回视线,注意到桌案上多了一枚小小的玉瓶。
  玉瓶之下还压着一张的字条。
  字迹潦草凌乱,简直不堪入眼。
  祁昀费了几分心神,才看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面色铁青,挥袖一扫!玉瓶骨碌碌滚落下地。
  祁昀咬牙切齿,气得眼前阵阵发黑。
  另一边,姜时雪已经离开了栖鹤轩。
  昨夜荒唐了一整晚,今日醒来后,身子到底是不舒服的。
  尤其是双腿之间,疼痛难忍。
  夏荷心细,注意到她走路姿势不太对,偷偷递来一瓶药。
  涂抹过后,果然清凉舒适了不少。
  姜时雪想起他约莫也是初经人事,待到最后红肿不堪……恐怕也疼得厉害,于是也给他准备了一瓶药。
  无论如何,昨夜到底是自己不对在先……
  他有几分脾气,也能理解。
  往月华堂走了一段,天色便已经彻底沉下来。
  今夜无雪,倒是月色皎洁如霜,满庭树荫如在水中,而她便是水中漫无目的的一尾游鱼。
  姜时雪走着走着,慢慢停下来,池塘边发起呆来。
  昨夜本不该变成那样的。
  三分怨酒,三分怨那药,也有三分,该是怨她自己。
  药性最猛烈时,她脑子里只剩下一双清冷的眼。
  那双眼会温柔地冲她笑,笑时全无冷意,只如一轮明月坠入她怀中。
  她鬼使神差寻到了栖鹤轩。
  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双眼,又出现在了眼前。
  她终是如同发狂的飞蛾,撞向那轮清冷的月。
  时值深冬,池塘结了冰,满院凄清荒芜。
  姜时雪随手捡起一块石子,闷闷朝着冰面上扔。
  与薛尽相处时日虽短,但姜时雪却清清楚楚,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
  若不是她强迫,他定会在伤好之后便离开姜府。
  他骨子里矜骄,冷傲,并不愿屈居于人,更不愿意欠她什么。
  都病成那样了,还想着要卖些字画补偿于她。
  如今亦然。
  哪怕出了这样的事,他定然也是不愿意留在她身边的。
  想必落难之前,他也是个读书人家的清贵公子,姜府的荣华富贵,才会入不了他的眼。
  姜时雪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初行之哥哥要走,对她说:“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她不明白,拥有挥霍不完的银钱,不该是天底下最畅快的事情吗?
  为什么他们都不屑一顾。
  正惆怅着,忽有一个蓬松的雪团砸到她的披风上,散落一地。
  姜时雪愕然回头,却见高墙之上,季琅吊儿郎当坐着,眉眼间尽是笑意:“谁惹我们阿雪了?我都在这听你长吁短叹好久了。”
  第6章
  冷月高悬,少年双臂环抱坐在墙头,如同话本里的江湖侠客。
  下一刻,一个雪团结结实实砸到他身上,姜时雪柳眉倒竖:“还不快下来!”
  季琅哎哟一声,忙不迭说:“好好好!姑奶奶,我这就下来!”
  只见他借着旁边的树枝,轻踩几下,如同一只雪燕,稳稳落地。
  季琅家里请了师傅教他习武,他于此道上也算是有天分,练出几分功夫后,时常在她面前显摆,其中翻院墙便是他最喜欢的一种。
  他是姜家收的义子,姜府就跟他半个家似的,姜府的人撞见他翻院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季琅有恃无恐,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常常飞檐走壁。
  直到有一次,姜府西苑新翻了地,铺了一层光滑的石砖,他自诩对姜府足够熟悉,落地的时候没注意,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把腿骨摔断了。
  自那以后,姜时雪便不让他轻易翻墙了。
  季琅潇洒放浪惯了,唯独对姜时雪却是言听计从。
  姜时雪不让,他就不翻墙,老老实实走起了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