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被遥远的风阻隔，追不进耳朵里。
  他就这样散漫地靠树坐着，一只长腿微弯，手搭在膝盖上，仰头望着漫天的繁星。
  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刚刚离开的时候，应该拿走桌上那瓶冰啤。
  “行。”
  在吴艳停下喘气的间隙，谢一舟见缝插针拿起手机，快速地堵着他妈说了一句，“张炎几个叫我了，回头再说。”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海边的夜晚，风吹在身上格外地凉。
  远处传来中年男女对唱的声音，谢一舟一时半会不想起身，勉为其难听了几下，发现是首港台怀旧金曲。
  烧烤店里配有KTV音响，有些顾客半夜喝酒喝嗨了，会问老板要话筒来唱。
  海风就是最好的调音师，哪怕唱歌的那两位没有半句在调上，气氛依然被烘托得无限温柔。
  谢一舟把手背在脑后，闭上眼，放纵思绪跟着旋律走了一会儿。
  不远处，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就在这里吧。”一个男声说，嗓音熟悉，似乎正是让他厌烦了一整个下午的那位，“符遥，虽然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但是我还是想郑重地跟你说一遍。”
  “我喜欢你。”
  他大爷的，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运气。
  谢一舟躲在树后面，被迫听着海滩那边的深情告白，一侧长腿被压得隐隐发麻。
  最好笑的是这场面居然还有配乐。
  什么“我爱你你爱他他却爱着她”……爱来爱去，最后纠缠成一团乱麻。
  “……”
  “符遥，我从初中就开始喜欢你了。”韩鑫今晚应该喝了不少酒来壮胆，声音有点不自然地洪亮，让人想装作听不到都难。
  “其实我一直想等到高考完再说，免得影响学习。”韩鑫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但是来到这里看见你，我想再不说，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要开始长篇大论了。
  谢一舟虽然是个混不吝的，现在又被他妈堵得一肚子气，好歹心头还有一点对别人的尊重和怜悯。
  人家精挑细选的告白地点，在脑子里不知道打了多久的腹稿，他没必要非选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让彼此都尴尬，还不如继续窝沙坑里当鸵鸟。
  谢一舟无叹了口气，挑了根粗一点的树枝，在沙上胡乱扒拉写字。
  也算是分散注意力的一种方式。
  “你喜欢我什么？”他听见符遥问，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礼貌的好奇。
  “你、你长得很好看，是我喜欢的类型。”韩鑫脸都涨红了，说话难得地带上了磕巴，“还有，我觉得你很优秀，成绩也很好……其实喜欢你的男生很多，但是你平常表现得太高冷了，他们都不敢追。”
  高冷吗，谢一舟握着树枝的手顿了顿，好像是有点。
  但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兔子，习惯用虚张声势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那你追了吗？”符遥忽然开口。
  “我……”韩鑫卡了壳，这一刻突然开始自我怀疑，思绪在风中凌乱，他追了吗，没追吗？
  “应该算追了吧。”韩鑫吭哧半天，硬着头皮道：“我兄弟都知道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知道啊。”符遥的声音染上两分浅浅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拒绝，“你有没有想过，长得漂亮、成绩好……你刚刚说喜欢我的那些优点，换一个人来也是一样。”
  周遭寂静，只剩海风呜咽。
  “可能吧，”韩鑫无言以对，“但这么优秀的女生，至今为止我就看到了你一个。”
  “班长，世界上的玫瑰千千万，只有你和玫瑰独一无二的经历，才显出你们的不一样，那才是属于你的玫瑰。”符遥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谢一舟把树枝丢掉，揉了揉鼻子，心说他早预料到这局面了。
  不提符遥早有心上人这事，就说他们俩一来一回这对话，符遥段位比她们那便宜班长高了不知道多少，简直是王者对青铜，碾压式的。
  但谢一舟心里第一次没生出嘲笑韩鑫的想法，恰恰相反，还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酸。
  他把这归结为自己喝多了。
  光喝酒，没吃菜，确实有点上头。
  “你喜欢的那个人……”韩鑫沉默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地问，“就是今天跟我们一块儿的那个男生吗？”
  ？
  谁？在说谁？
  “……”谢一舟反应过来，狠狠吸了口气。
  不是，话题怎么就绕到他身上来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符遥，你转学到这边也就一两周吧。”韩鑫冷笑一声，语气里忽然带上几丝讽刺，“这么短的时间，够你们打造独一无二的‘经历’了？”
  “不是。”符遥下意识否认，声音冷淡下来，隐隐带着戒备，“你别乱说话。”
  “那小子又有什么好的？”韩鑫正处于极度沮丧的愤怒中，完全听不进她的话，不管不顾地开口，“是，我承认，他长得挺帅。但这种人一看就不靠谱，装模作样，一门心思勾搭女生，骗到手玩腻了就丢掉——我是怕你以后伤心！”
  说到最后，他简直像扯破了脸皮在嘶吼。
  “说够了吗？”符遥面无表情开口，“你了解他多少？就在这放屁。”
  她这辈子第一次说脏话。
  气得手都在发抖。
  “你难道就很了解他吗？”韩鑫怒极反笑，恨不得上前把她摇醒，“不过是个小混混，除了那张脸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至少我知道，”符遥抬起头直视韩鑫，一字一句地说：“他不会像你这样，故意在背后诋毁别人。”
  韩鑫：“……”
  “你问他有什么拿得出手？”符遥把手臂环在胸前，冷声道：“他有我喜欢他……这个，够拿得出手吗？”
  操。
  谢一舟喉结动了动，他仿佛听见了惊天动地的海啸声，从远处席卷而来。海浪狠狠扑打在石岸上，带着粉身碎骨的气势。
  这一刻，乱掉的不只是心跳。
  “……”
  场面彻底沉寂下来。
  片刻后，谢一舟听到拖着脚步离开的声音。
  只有一位。
  谢一舟僵着身子，等了不知道多久，还是没听到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他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两下，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看。
  沙滩旁，月光底下，符遥蹲着身子，把脑袋埋在臂弯里，正在努力平复情绪。那么小小的缩成一团，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意味。
  刚才不是还骂人骂得挺带劲吗。战火输出完毕，开始修生养息了？
  谢一舟没忍住勾起唇角，下一刻又在心里骂自己混蛋。
  虽说他这属实是无妄之灾，什么也没做，陪吃陪玩大半天，平白给人泼一身黑水不说，还被指名道姓的骂了半天。但符遥毕竟也狠狠替他出了口恶气，实在是，听得人身心愉悦。
  他方才糟糕透顶的心情，像天边忽然散去的乌云。
  霎时一丁点都不剩了。
  说时迟那时快，扔在一边的手机屏幕骤然变亮。
  谢一舟心头一紧，条件反射去捞，却还是慢了一步。
  熟悉的铃声响起，他手忙脚乱按掉几个键，变成了震动档，在他手里嗡嗡嗡，跟个烫手炸弹似的。
  “……谢一舟？”
  符遥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丝狐疑，最后停在他身前不远处，“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
  谢一舟头皮发麻，腿因为刚才坐太久其实也是麻的，想站起来可能得扶着树。
  说真的，他从没遇到过这么令人尴尬的时刻。
  符遥打量他几眼，谢一舟垂头，单手把玩着手机，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凌乱柔软的发顶，喉结上下滑动。
  “你……”符遥反应过来，忍不住后退一步，脸上顿时有些发烧，“你全都听到了？”
  谢一舟礼貌地保持沉默。
  符遥：“别装了，你听到多少？”
  似是觉得避无可避，谢一舟顿了顿，索性大方抬头，一双眼眸直接看进符遥眼底，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所有的汹涌澎湃都归于无形，明净澄澈，让她的心事避无可避。
  “是啊。”谢一舟唇角勾起，笑得有点过分耀眼，拖长了语气先发制人，“同桌，你这事做得可不太地道啊。”
  符遥一愣，“什么？”
  “我说，”谢一舟尝试活动了一下腿，强忍着酸麻站起来，随口道：“你拒绝别人，怎么拿我当挡箭牌啊。”
  “什么挡箭牌？哦，你说刚刚那个。”符遥移开目光，抿唇道：“因为你比较近啊……哪个顺手就用哪个了。”
  “行。”谢一舟没什么脾气地点头，挪开步子往回走，动作异常缓慢，“看你拒绝人的样子，还挺熟练的。”
  “过奖。”符遥没忍住回嘴道：“跟你比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