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龙竹其实并不贪食,人间炊馔很难勾动她腹中馋虫,但眼前这锅鱼汤却总有一股令人难以拒绝的魔力。她低头摸了摸肚子,也不客气,径直走来坐在鼓凳上,看着面前太婆拿松枝搅汤。
“喝喝看,”太婆舀了一碗递给她:“看看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龙竹接过来,心底总觉得对方含糊过去的那个字眼,也许是“魈”。她重新抬起头,在这雾气蒸蒸里打量起太婆,却觉得那张充满沟壑的脸无甚特别。
太婆笑得慈祥,嗓音期待道:“这蒿菜鲜吗?”
龙竹啃了一口,眼睛亮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这个好像是……”
“昨天你吃过的,”太婆说:“我从王姐姐菜园子里摘的。”
灵素道人王素卿相传已经活了百多个年头,而这个太婆以姐妹相称,估计也到了耄耋之年。
龙竹恍然,将碗放在膝头:“你就是那个民宿老板。”
“没想到我这岁数了吧?”太婆悠然拿皱巴巴的手指摸摸脸颊:“想当年,我也是十里八乡第一美人呢,我家小姐不安心我被人忽悠早嫁,还说要留到我二十岁才肯放人,哈哈哈哈。”她忍俊不禁,蒲扇般的大掌拍打起大腿,笑声独特,像锤子一下下凿在烧红的铁钎上。
龙竹疑惑地重复:“你家小姐?”
“你不知道?”太婆忽然将眼瞪圆:“鹤也那孩子没跟你说过吗?”
龙竹老实摇头:“没有。”
“噢,我还以为……也是,那孩子内敛,不喜欢同人交心,”太婆撇了撇耷拉的眼皮,露出个难为情的表情:“噢,瞧我这记性,刚刚说到——我家小姐,也就是鹤也的姥姥。”
“妙婴散人,宋祯。”
太婆年轻的时候不叫太婆,她闺名叫秀春。
秀春家里早年是山北一带的佃农,时年不利,兵祸匪患频出,收成也差,每天勒紧裤腰带喝米汤,某天实在过不下去了,含泪把秀春卖给了一家姓宋的大户。
秀春当时其实有点恨的,爹娘拿了契帖和几斗米梁就走,也没说回个头。但后来她发现,宋家人是有本事的,家里丰裕,宋小姐待她也好,渐渐的,她的恨就变成了怜悯,仿佛反倒是她抛下爹娘过好日子来了。
也不知道那几斗米,能喝上多少天米汤。
宋家的本事奇绝,在乱世间尤为珍贵,然而也因此更易招致灾祸。
秀春跟着宋祯搬家都搬了数回,即便如此,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媒人还是踏破了宋家门槛,不过下一秒都会被宋老太爷和宋小少爷联手赶出去。
秀春还记得起宋老太爷梗着脖子敲门闩骂人的模样:“把算盘打到我女儿身上了!无耻下作!就是惦记着我们宋家那点东西!”
至于宋家的那点东西指的是什么,秀春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是个宝物,人人都想要。
不过最后宋祯最后还是和孟不咎定了亲——宋老太爷觉得,女儿大了总归要嫁,好歹挑个人品外貌都不错的。
孟家也是高门,也是“有本事”的人家。孟不咎更不用说,同师妹王素卿一道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年纪轻轻便名声在外。
但秀春知道,这桩喜事不成。
她家小姐早就心有所属了,对方姓白,长得齐整,就是总透着股清澈傻气,据说是留洋回来的读书人,嘴里说的词也新奇,秀春有时觉得小姐是被那些新词给哄骗了,有时候看见他俩躲着见面的憨样儿,又觉得不像。
宋老太爷不喜欢这个叫白怀瑾的年轻人,于是某天,宋祯留下一份书信,同这小子私奔了。
秀春不识字,不知道那信里说的什么,但宋老太爷反正是看得嚎啕大哭,放言说要同宋祯断亲,从此义绝。
尔后宋祯果真没再回来,秀春想她,后来等时局暂定,她也偷偷托人打听了消息,得知小姐似乎在沣城。
打听消息的事情被宋老太爷发现了,他没说什么,只给了她丰厚的盘缠和身契,说,你想她的话,就走吧。
秀春还以为是主家恼她自作主张,心惊胆战地收拾完行李上路,才发现身契也在包裹里头。
看样子宋老太爷没打算让她回去,但也没说如果找到了宋祯又要如何,这老爷子一辈子都在和自己作斗争。
龙竹听得认真,仿佛这故事她也有一份似的:“然后呢?”
“然后,我就找到小姐啦,她那时候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儿子跟着白先生去了异管局,女儿接管了她的事情,在长丰观留了下来。”
“那是白鹤也的母亲?”
“是啊,我家小姐去世后,我又陪了小小姐许多年,她可不容易,你该看得出吧,鹤也同阿蘅几个孩子年纪差别不大,但辈分却隔了一辈,他在母亲腹中多待了二十年。”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跟在宋祯身边久了,秀春也知道他们“这类人”很有些离经叛道的独特法子。
宋祯去后,又过了些年,女儿白逸昕和一个商人结婚,才查出身孕,还没来得及高兴,夫家因“投机倒把”被捕入狱,偌大家门说塌就塌。
那年头似乎专跟想好好过日子的人过不去,白逸昕不愿孩子生下来就受罪,找上孟家人帮忙,用了点玄之又玄的法子,将那颗还未萌芽的种子冻结在了腹中,直到——新时代来临,她在一个春天满心欢喜地迎接了他的到来。
“唉,也好啊,生在新时代的春天,连呼吸都是松快的。”
“漂泊了半辈子,这也算扎了根了,我虽然是个庸人,在宋家待久了,也好像有了点灵气,灵气多有好处,比如很能活,活得久了,有时候念头也更多。”
“我打听到了我爹娘的消息,还在山北那头,据说是挨过了饥荒,后面又生了个儿子,儿子又有了儿子,我想着反正还没死,不如回去看看侄儿侄孙,顺带也看看老主家宋老爷子。”
龙竹见她突然停顿,预感到故事大概会有转折:“再然后呢?”
故事里的十里八乡第一美人秀春陡然间佝偻了背,两鬓苍白,粗粝的手端着汤碗抿嘴一笑:“再然后,我果真回去了,但宋家宅子已经被并成了厂房。”
“一家子,早就死绝了。”
第65章 残页之三
龙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生离死别,本来就是人间家常便饭的事情,何况这还是百多年前。
于她来看,生死相差四十年与百年,就和数学算术四舍五入的观感上是一样的,多多不了,少少不了,没啥差别。
但要是将“死绝”这种词同白鹤也联系起来,她又下意识觉得,那张本就“多愁善感”的脸上又要露出霜冻一般哀戚的颜色,还是有点令人唏嘘。
鱼汤汩汩地冒泡,龙竹无暇细想,端碗一饮而尽。
吃饱餍足,她才后知后觉看向四周:“王奉虚他们怎么不在?”
“哎唷,说了半天,忘了正事,”太婆又拍着腿笑起来:“后山道场那开演了,你是留下来喝汤,还是要去搅和搅和啊?”
东边日头冒了出来,仿佛一颗烧红的鸡蛋。青城观最高处,三清殿上铺陈的金瓦被红日蒸出几分迷离晕影,偶然看去,还以为修成大道,三花聚顶,立马要驾鹤成仙了。
鸣钟击磬,劈开朦胧山岚,令山石抖震,余韵长留。
这场朱盟盛会,终于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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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在古时候原有个霸气十足的名字,叫做悬金山。
只因山势陡峭,行走不易,那些覆着的植被荒草,也都像是垂悬半空,人要往上,只能像壁虎一样紧贴石缝缓缓挪动,才不会失足落下。而此山地理位置奇特,日出日落时,山尖上都能被染作璀璨金光,远远看去,仿若一座金山空悬,故而得名。
此刻,葱郁掩映的山壁之中,正有无数细微颗粒腾挪,细看分辨,原来是一个个“登山者”。
应知微也在这群人中,她背了个双肩登山包,里头只装着那只收音机,山道狭窄,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便像是与陌生人排起长队。
“到底了,会帖上给的地址就在这儿,”前面年轻男人停下脚步,将手里一张纸揉作一团:“嘁,上次道场建在水上,这回又搞什么东西,无聊透顶。”
旁边棕色长卷发的女生挽着他胳膊:“哥,我走累了,还有多久啊,爸爸他们是已经在道场等我们了吗?”
应思谦抬起锃亮鞋头在山壁上试了试,冷笑:“那当然,每年就折磨我们这种小辈。”
“哥,好像人变少了,”应思朦左顾右盼,悄悄附在男人耳边:“是不是他们找着入口了?要不咱们偷偷跟过去?”
“会帖上说了,道场每年入口并不绝对,”应知微站在两人身后,平静地提醒道:“别人的方式不一定适合我们。”
应思朦白了她一眼,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接话。
扑簌簌——
悬空那边树顶上忽然传来声响,一只巨鸟衔着一个人从中掠过,半掉不掉,挂了满身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