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琴声被指甲的剐蹭打断,突兀地停在半途。台下跳舞的阿芜节奏一乱,也有些疑惑地抬头看来,前边吹拉弹唱的杂戏班子倒是毫无知觉,依旧奏着喜乐。而青帐檐子里的王奉虚却有所警觉地撩开纱帘。
“马上到李宅了,”白鹤也低声道:“迎亲后,我立刻借出灵力,让王奉虚叫醒他们——你觉得哪里不对?”
小土狗摇了摇头:“直觉。”说着,她飞身跳到了青帐檐子顶上,绕着那黄铜塔尖转了一圈,黑漆漆眼珠子转动,将四周密密麻麻人群尽收眼底。
她缓缓报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与此同时,人群中传出一句稚嫩的童声:“你们看!公主轿子上有一条狗!”
“嘿!还真是!”
众人指指点点,嗡嗡声阻得仪仗前进的脚步一缓,节奏被打乱,变故途生。
人群里藏着的四个人取下腰间的玉壶挂饰,动作一致地将它抛到半空,说来也怪,那几只玉壶竟然叠在了一起,仿佛刻意朝着太阳的方向遮挡而去,伴随着众人惊呼,那玉壶竟然还没落地,而是旋转着,越来越大直至遮天蔽日。
几人高声唱道:“拟将玉壶兑婵娟,换得金乌落西山!”
彼时天幕遽然阴沉,曙雀朱曦之光尽数被玉壶餍足地吸纳其中,再取而代之悬挂在穹窿之上,犹如一轮明澈瑰丽的满月,正散发着诡异荒诞的光彩。
太阳变月亮,天降异象,众人始料未及,人人惊慌失措,妄图逃窜。
而那投掷玉壶窃日的四人却再次吟唱起来,只见淡蓝色灵气从百姓们身上离开,直直奔向天空那轮诡谲的月亮。
白鹤也神色微变:“太阴!他们是要采补生灵!”
王奉虚一把撩开纱帘,脸色十分不好:“太阴灭于道祖王玄陵之手……遭了,我忘了这时候他们还没死全!四鬼屠城……难道说真正的四鬼屠城是指他们?!”
青城观开山道祖王玄陵曾一己之力覆灭过一个名为“太阴”的修士组织,这群人修炼的功法十分奇特,有招偷天换日的功夫,能吸食万物生灵的灵气,极其阴损。其中组织的人大多是来自各门各派被流逐、叛逃者,又有说法叫他们“食日鬼”。
王玄陵一共和太阴打过两次,第一次出手已经将其重创,第二次才彻底使其灭亡。
王奉虚在听师母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其实还有点疑惑,譬如太阴究竟是怎么有能力复起,怎么卷土重来祸害世间的?王玄陵第二次出手明显费了好些力气,难道这群太阴的人暗中得到了什么法宝?
可——如果四鬼屠城指的是太阴的食日鬼,那在公主陵那次,温若捷所看到的,四鬼取庆宁魂魄又是什么意思?
莫非公主是某种蕴含灵力的特殊体质,他们贪得无厌,不惜和国主结恨,也要将公主魂魄占为己有?
“不能让他们继续,”白鹤也攥紧双手,微微倾身:“否则灵力会流失,醒了也是具空壳!”
他闭了闭眼,强行镇定下来,双手挑动琴弦,将一曲清心咒弹奏出来。
满月当空,天空却仍旧晦暗无光,慌忙逃窜的人们像是被那轮月亮吸引了心魄,挑担子的货郎、摇拨浪鼓的童子、守摊的老妪、支摘窗下的娘子……每个人都痴痴抬头看过去,在那千篇一律的赞叹神色下,是逐渐明显的扭曲表情,一丝丝淡蓝色的线放风筝一般从他们身上遥遥递向月亮。
白鹤也不带一丝犹豫地咬破指尖,面不改色拨挑拂击利刃一般的丝弦,他不敢挥霍完仅剩的灵力,还得保留借给王奉虚的一部分。
“哪来的道士碍事!”四个食日鬼发觉不对,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丹丸吞下,浑身灵力暴涨,连那天空月亮的光辉也更加璀璨。
其中一个人瞅准时机,跳上花车后一腿扫向抚琴之人,白鹤也猛地抬眼,目光凛然一瞥,抬手格挡住,顺势捏住那人脚踝一扯,须臾间有骨头碎裂的喀嚓声响起,伴随着那人惨呼,往前跌跌撞撞扑去,白鹤也旋即抱琴起身,在那人后颈狠狠一劈,动作快如闪电。
他神色冷静,只嘴唇动了动,没讲出声,但看口型似乎是“找死”。
另一个食日鬼见此情形,气得拔剑上前,作势要劈,却不料被什么兜头盖住视线:“什么东西!”
是只白毛土狗,才一岁大,但爪子和牙齿都长成了,锋利得不像样,不一会儿那人就被挠得满脸红印,闭着眼睛从花车上滚下去。
催动天上月亮的人只剩两个,他们倒是学聪明了,躲在人群里不肯现身,只暗自又嗑了两枚增元丹。
玉盘悠悠转动着,仿佛沐浴着淡蓝银河,远望人间。
“公主!公主!”
呆滞麻木伫立着的人海之中,有人艰难地抱着一物,挤开一道缝隙,逆着人潮将此物拿到檐子前:“国师、国师还未出关,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来人挺拔高挑,身着宫服,正是庆宁的侍令官图南。
而她手中举着的,正是王玄陵的那把古琴——大音希声。
王奉虚感动得快要跪下:“还得是道祖爷爷哪!图南,好样的!”
他从图南手里接过古琴,就见对方腼腆一笑,语气十分得意,顾盼神飞,虽是“幻影”,却在这一刻无比真实:“公主,图南终于帮到你了吧?”
王奉虚愣了愣,随即说:“你一直都有帮上忙。”
蕴含着国师灵力的古琴脱手,图南也被天上月亮吸引了神智,淡蓝色的灵力从她体内抽丝剥茧般飘向广寒。
王奉虚心道:不能再拖延了。
他一扬手,冲着花车上头大喊一声:“白观主!有劳!”
随即深吸一口气,手臂青筋乍起,举起那张紫漆古琴,用力掷去。
第79章 残页十七
千钧一发之际,白鹤也旋身躲开食日鬼的偷袭,接下大音希声,同时用力扫弦,耳畔清音乍起,众人心头迎来短暂的清明。
孟裁云潦草解开了自己手脚的绳索,下马拉着孟昭,拨开拥挤呆滞的人群,喊道:“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因现在没有灵力,连她都差点被太阴那群人造的假月亮给迷惑住,好歹提前恢复过记忆,有了些抵抗力。她扑过去将摔下花车的那个食日鬼摁住,防止对方又复起,抬头焦急看向白鹤也。
这大音希声不愧是王玄陵亲制的琴,简直就像只扩音器,将微末的灵力一层层扩大,再加上白鹤也弹奏的清心曲,周遭有心智较为坚定的人开始露出挣扎神色,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空洞表情。
王奉虚抵着额头,一通天旋地转,太阴这群人不知道磕了什么丹药,他也有点坚持不住,一丝淡蓝色从指尖微微浮出,似要脱离。
“早知道先把这些人揍一顿恢复记忆了,也不知道现在揍人会不会出岔子……”他念叨着勉力抬眼,偏头寻找着画面中自己熟识的面孔。
穷困潦倒的书生、想为女赎身的杂戏班主、一心想成为魁首的伶人……
“宋文!还站着干什么?!你没钱没后台,什么都不做就能让李轻云接了你的诗帖吗?”
宋问面皮抽动了两下,额头渗出冷汗。
王奉虚转头看向杂戏班子:“还有你们!不是求着十三娘收留你们吗?这可是头一桩生意,搞砸了还怎么有钱去赎女儿?城里混不下去又能去哪里?在乡里连块田都没有,靠什么活啊!”
蓝家人皱起了眉头,嘴唇翕动着,五官僵硬而扭曲。
白鹤也也得了灵感,指尖击弦更加用力,对着下首说道:“阿芜,练了八年的舞,不要断在今天,醒醒!”
白蘅冷汗直流,胸膛急剧起伏着,仿佛躯壳中的灵魂正与什么在搏斗厮杀,最后她眼皮一翻,似乎要晕厥过去。
被孟裁云用擒拿手压住的食日鬼见状发出怪笑,那声音粗噶难闻,仿佛是谁在锯一截腐朽的木头,音调被刻意拖长:“哈哈哈哈——没用的、没用的,凡夫俗子见日月显灵,他们五体投地、俯首跪拜还来不及呢!反正这群浊骨凡胎也无悟道的造化,不如将灵气给了我们,有朝一日得证大道——哎唷!”
孟裁云一巴掌打在那人嘴上:“啰嗦!像你这种,有一点灵力就嘲笑别人庸俗的人,大道若是选你,我都替大道害臊!”
那人挨了打,气急败坏骂道:“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投个好胎也就算了,有的人削尖了脑袋,活得还不如大户跟前一条狗,有什么滋味?烂命一条,不如归我!”
“世间修行不止我们这一条道,”白鹤也按在丝弦上的手指开始渗血,而他好像并未察觉般,甚至加快了弹挑节奏:“庙里神佛尚且要睁眼看人,你又算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把他们踩在脚下?”
龙竹从旁边那昏倒过去的食日鬼身上又蹦上花车,借力窜上更高的青纱帐檐子顶部。
她缓缓绕了个圈,宛若巡游国土一般,狗脸上无比庄重肃穆。
众人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头顶的月亮清辉不减,增元丹的功效到底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