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老子在《道德经》中写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
  所谓谷神,大多释义是指无形无相、包容万物的“道”,道不生不灭,但能繁衍万物,道如万物之源,众妙之门。
  但胡阿青相信,此处的谷神,有一个更好的象征,就是山谷。
  绵延的山谷是包裹在地心上的核,像果实里的种子,是一切萌芽的基点。
  山谷,藏风聚气,鸟兽虫鱼无不回到山谷产卵繁衍,这里的磁场最适合产生生命,那么为什么不能算是万物之源,天地根基呢?
  众人还在理解胡阿青这番话,只有龙竹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想到了自己最初保有的记忆,那群太阴的修士说,“她无端出现于山林之中”。
  胡阿青又喝了一口阮梦休递过来的清茶,她摆摆手:“如果你们觉得是我离魂数年,老糊涂,那么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能佐证我的猜测。”
  “那就是魈的由来。”
  王奉虚吓了一跳,抬头去看龙竹脸色,只见对方仍旧沉浸在某种回忆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见胡阿青话说多了越发心力不济,自作主张接过话头:“这个我师母跟我说过一些,天地初辟,世界被分为九座仙山,九山再演化为大大小小的山川丘陵,慢慢形成了如今的宇宙,而负责守护这九座山的就是魈。”
  胡阿青点点头:“虽说后人常言九魈是祸乱天地的九只大鬼,但最早正式的典籍里,‘守山’才是魈的正经由来,山魈山魈,历朝历代都有关于魈的传说,但大多时候,都是和‘山’字结合在一块儿。”
  孟裁云慢慢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讶然看向床上的老人:“阿青奶奶,你不会是想说……魈,就是人们口中的仙?”
  万物从九山化生,山谷乃灵炁之源,魈又是守山之鬼,照这么说,魈就是世人妄想成为的仙?
  胡阿青满意地往下躺了躺,嗓音悠然:“这就是我想告诉你们的。”
  龙竹好半天回过神:“那我一直想回的‘家’,不是在天外,而是在脚下,也是九山所在之处?”
  怪不得那个广袖长袍的道人告诉她,死亡才是回家之路。
  九山是道之伊始,混沌之初,是万物魂魄的源起和归处。
  可她和天九如果真的都是守山者,又为什么离开了九山,出现在人间?
  既然作为世人口中的仙,那又怎么会死呢?死不了的话,岂不是永远也没办法回到九山?
  那个道人莫非是在诓她?
  龙竹有些失语。
  她少说已经信了那人一千年。
  “奶奶,我一早想问你了,”阮蒙听得两眼发直,抓耳挠腮问道:“你是究竟遇到了什么,才想到这些的?”
  众人竖起耳朵,屏息凝神望向老人。
  胡阿青眼睛已经闭上了,没了刚刚飞扬谈吐的神采,此刻与躺在病床上那些年迈体弱的耄耋老人并无不同。
  她苍老的嗓音听着有些含混不清:“我啊,在下面遇见了一个人,好些东西,都是他告诉我的。”
  “哦不,他现在不能算是人了。”
  “我觉得,他大概真的成了仙。”
  大家连忙凑近了些:“那个人是谁?”
  胡阿青支起一边眼皮,看向离得最近的孟裁云,嘴角缓缓翘了翘,目光复杂:“你太爷爷……灵玄道人,孟不咎。”
  第96章 梦寐之一
  翌日,鹤城孟宅。
  孟裁云一进院子便转身小心翼翼掩门,整个人动作鬼鬼祟祟。一张白纸墨字的符箓轻飘飘飞过来,刚沾衣角,便砰地化作一团烟气,把她吓了一跳。
  “兰港洪福村的法会马上要开始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孟承荫穿着一身黑色的对襟中式衬衫,在院中石桌旁坐着,掌心托着一枚泛黄的长方形纸片,慢悠悠拿毛笔蘸墨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孟裁云松了口气,拍拍衣角,笑道:“爸,看您说的,我要不回来,难不成让您替我去扮柳娘子?”
  孟承荫被她逗笑,摇头说:“没大没小。”
  说罢,手一抬,刚画好的符箓从笔尖下飞出,又贴上孟裁云衣角,化作一团烟雾。
  孟裁云不识好歹地拿手扇了扇,故意咳出几声:“我就在蜀城多呆了几天,不至于一回来就除晦大全套吧,画一张符多不容易的,您别这么浪费。”
  孟承荫收起玩笑神色,推了推鼻梁上金边镜框:“又胡说,上回在青城山我忙着别的事,没空管你,在阵里头呆了那么久,怨力沾身,得驱一驱。”
  孟裁云见他还要再来,连忙双手合十告饶:“外边买您一张符不知道什么价呢,咱家钱多也不能这么烧啊,亲爱的老爸,您就收手吧!”
  孟承荫又摇头:“你在家要是和外面一样沉稳,我就不管着你了。”
  他总算网开一面地放下纸笔,不再追究。
  石桌上文房四宝俱全,和一般的修士不同,孟承荫惯常喜欢拿竹纸画符,讲究个“一点灵光即成”,当然,遇到正式场合,也还是会沐浴焚香,备好黄纸朱砂。不过像他如今这地位的,也很少有人能请他本尊做道场法会,一般都是孟裁云顶上。
  对于老孟这个习惯,孟裁云觉得,就跟世界上大多数老头老太一样,喜欢吃自己种的菜,穿自己织的毛衣,喝自己酿的酒等等。孟承荫在后院种了一堆慈竹,每年也是自己削竹造纸,因为这个兴趣爱好,还投资过一些小型古法造纸工作室,甚至以身作则,拿竹纸作符,曾引发过一些玄门中人效仿,但后面纷纷放弃,因为大家发现,孟承荫的符术和纸张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就算拿厕纸画,也能达到那个效果。
  当然,厕纸这个就纯属扯淡了。孟裁云心想,老孟还是有自己的艺术修养的,干不出那么没品的事。
  管家佟叔拿了一堆报销文件过来,让孟承荫过目。
  孟裁云随便拉了个木墩在旁边坐下,犹犹豫豫一副为难的样子。
  孟承荫一边龙飞凤舞地签字,一边了然于胸地开口:“怎么,阮梦休那边跟你说什么了?”
  这老孟消息好是灵通。
  孟裁云咋舌,便老老实实坐端正,大大方方将来龙去脉讲了,笑着问:“那您知不知道,太爷爷到底是不是和胡家奶奶说的一样,是成仙了啊?”
  孟承荫停了笔,沉默了一下,一旁佟叔心领神会地低了低头,默不作声离开,院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并一池欢脱游弋的花色锦鲤。
  泉水叮咚中,他缓缓提笔,反问道:“在你印象中,你太爷是个怎样的人?”
  孟裁云心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整个玄门的偶像。
  她委婉表示:“灵玄道人孟不咎,1900年生人,是近代著名以符箓兵甲为擅长的修士,乃玄门……”
  孟承荫揉了揉额角:“行了,认真说。”
  “哎!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英雄呗,救国救民,普度众生,”孟裁云开始把假大空的赞美词无脑往上套:“他和灵素道人联手杀赵岸,这不还是一段佳话么,我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上世纪二十年代,家国动荡,局势未明,玄门中大抵分为两派,一派主张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一派则鼓动有志之人投身于乱流,救万民于水火。
  孟不咎和王素卿显然是后者。
  他俩都是当时玄门后辈中的佼佼者,师从众妙真人,端的是年轻气盛,气势如虹,挥一挥手,能一呼万应,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
  而赵岸又是什么人呢?不仅是三死门的拥趸,邪魔走狗,还是有着显赫势力的一方军阀,在当时的鹤城一带,有着只手遮天的能力。
  此人性情狡诈,唯利是图,爱慕虚荣。虽然赵家自古来就不是什么好角色,但传到他这一代时,恶名更是到达巅峰。
  这个人在历史书上倒没有留下什么需要背诵的痕迹,但在玄门之中几乎是受到人人的唾弃憎恶。
  曾有玄门义士找上他,要求在此特殊时间放下恩怨,共同对敌。然而赵岸却不屑一顾,甚至将人囚禁起来,邀友邻在府中玩乐,狎赏被囚之人丑态。他还对各家心法秘技强取豪夺,做过的恶能下一百次地狱。
  少年意气的孟不咎当即做下决定,他要除去这个令众生深恶痛绝的大害。
  最后,他也的确成功了。
  这一笔被玄门记载史书中,几乎是家喻户晓。
  孟承荫说:“不错,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你太爷爷和灵素道人,是和判官联手杀的赵岸。”
  孟裁云实打实地震惊:“他们……和三死门做交易?!”
  然后杀死了三死门自己的狗?
  判官凭什么答应?
  “我并不知道内幕到底如何,但我知道的是,你太爷爷和判官,做的交易不止一次。”孟承荫叹了口气。
  孟裁云紧张起来:“还有第二次?”
  孟承荫不疾不徐道:“第二次,是杀赵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