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想在这里。」
  「不行,坏人来会将你带走。」
  「新家不会有坏人。」
  「到处都有坏人,我们上去才安全。」
  哥哥已经随爸爸上楼去了,妈妈在等他,他还不想上去,他在观察公园的哪个角落适合栽种他背包里的椰子树,他抱紧背包,仍坐在椅子上。妈妈硬是将他拖到一楼公共楼梯,随着搬家工人往上爬。三楼的门洞开,客厅堆着他们那些纸箱,冰箱放置到厨房了,电风扇也在客厅靠阳台的地方开始运转。
  三间房,他和哥哥被安置到一间小小的房间,侧对公园。他爬上椅子探窗口,可以看到树梢顶和坐跷跷板的孩子们。窗口的气味有植物的香味混杂着四处回荡的车子排气管溢出的油烟味,比老家常闻到的铁锈味好多了,这气味的新鲜感令他兴奋,他跳上床,身体滚了几下,要看看躺在这张床是否也会有像植物气味带来的兴奋感吗?床板很硬,还没铺上床垫,床脚很扎实,滚到右边和左边,都没有声音,是张不错的床啊,他大字摊平身子,天花板一盏菊花造型的吸顶灯,书桌上的墙面有一张前屋主没撕去的月历风景图,一片雪原中一幢发着黄色室内光的屋子,幽蓝的夜色轻披在白色的雪原上,那片雪像会发光一样的闪着蓝银色的光芒,那雪景好梦幻,好遥远,好像某个童话王国的景象,他想那屋子里该是什么景象呢?家人在吃晚餐还是准备睡觉?
  哥哥大剌剌走进来,手上抱着一卷床垫,要求他起床一起铺床垫,接着又去抱来两个枕头和床单,小学六年级的哥哥已长得比他高一个头,可那两个枕头几乎遮去了他的脸,哥哥精准的把枕头抛到床上,也爬上床感受床板的硬实,他们两个几乎同时站在床板上跳了两下,确定那确实是张坚固的床。他指著书桌上的月历画面要哥哥看:「哥,这里真美。」
  「你长大了可以去那样的地方!」
  「长大?」
  「对,长大了就靠自己的能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会想去那里吗?」他指着那片雪景。
  「想,想去很远,想去好玩的地方。」
  那不一定好玩,但有趣,与他目前所见的不同,那里有雪,应该是更北边的地方,住在下雪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他长大要像哥哥,立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喜欢玩,在幼稚园常独自一人在角落涂涂画画,他没有向往好玩,他向往好远。如果可以去很远,就可以离开一些习惯的事情,比如争吵的声音。对,如此时,从客厅那里传来争吵的声音,爸爸的咆哮里掺杂了桌椅的移动声,妹妹突然哭了起来,哥哥迅速跳下床往客厅去,他听到他疾步的声音,地板震动。他慢慢翻下床,走到窗口,最靠近三楼的树,叶子细细亮亮的,午后的阳光下,闪亮亮像夜晚的星子,他盯着无数的星子,听到妈妈大声嚷着:「你不想搬这些东西,你就下去,我一个人做得了。」接着是爸的声音说:「你推我,你再推,你推看看。」他坐到桌前,打开背包,伸手往内摸一摸,他想,他是摸到了一棵椰子树,哦,我把你带过来了,我不会遗弃你的。
  第3章 雪人的手表
  第二天醒来,晋思掀开窗帘往外望,雪已完全覆盖草皮和门前走道,路上也积满雪,对面人家前院的休闲椅半陷在雪堆中,这场傍晚下起的大雪恐怕已超过二十五公分,而雪花仍绵密飘向地面,像在苍灰的天色中,向大地诉说着什么。
  他扭开电视新闻,确定州政府公布积雪超标,停止上班上课,新闻画面上,半夜里铲雪车就向路面推雪,车子不断经过,溅起泥泞,路面就像黑水沟一样延伸着。他去冲了澡,回到厨房,在烤面包机放上土司,以自动咖啡机泡咖啡,然后走到卧室床边跟刚睁开眼睛的倩仪说:「不必上班,你就安心睡吧。」倩仪翻了个身,将头转向窗口处,随又闭上眼。
  再回到餐桌,土司已跳上烤面包机,咖啡机也滤出了一杯香醇的咖啡,因为不赶上班,食物的香味更深刻的留在嗅觉里。他坐在面向后院落地窗的位置,后院除了篱笆和树形可见,其余一片白,松树枝上的雪成块滑落,飞雪又填补上那缺口。
  他盯视飘飞的雪花,慢慢啜饮咖啡,刚才闻着醇香,现在倒没有任何饮用时的感动了,他只想着这场雪若今日又延续下个不停,是否明天也不必上班了呢?如果持续下三个月,他甚至到调职前都可以不必进办公室。他陷在自己的异想天开中,感到苦恼不已,他不应该想这个蠢问题,如果真的连下三个月,整个城都会被雪埋住,成为封冻的雪下之城。他得做点什么改变这个无聊早上的幻想,他站起来,打开冰箱,检查里头的食物,打开的那刻他就知道自己多此一举,昨晚倩仪已买了丰盛的食物放入冰箱里。他于是打开旁边储藏柜,里头也日积月累放满零食、干粮、罐头、饮料,有些应该已过期了,住在这个国家不得不变成购买狂,民生物资的大量与便宜使消费冲动增加,单调固定的生活节奏,使购物成为生活中的一点涟漪,储藏柜不得不像气球一样撑满,要命的是,房子的储藏空间够,人的欲望作祟,有多大的空间就有多大的欲望,总会想办法将空间塞满,甚至塞不下,让欲望像个见不到底的黑洞。
  既然室外雪花纷飞,气候冰冷,不如就动手整理这个滞留了太多过期之物的储藏柜吧。他搬来一把小板凳,从最上层重量最轻的谷物食品开始检视。那里排排站着不同品牌的早餐谷类食品,也有做蛋糕的调和粉、各式调味料,以及几本食谱,可见倩仪多么想象个善于厨艺的太太,没事的时候烤烤蛋糕,照着食谱做几道像样的菜,可惜忙碌的上班生活剥夺了她对厨艺的野心,他挑出了三分之一的过期存量堆到流理台。买东西要花时间,丢东西倒是一个念头的决定,几分钟就可以清出不要的。他接着将手伸到第二层架子后面,拿出来的是一罐肉松,过了有效期两年,这是谕方出生不久妈妈从台湾寄来,他们却连打开都没有打开过。现在必须把它清掉,他想起当时寄来的包裹还包含一些干货,香菇、干贝、海带,还有六件他穿惯的台湾制棉质汗衫,当然最主要的是谕方的婴儿服,可是后来倩仪给谕方穿的是美国巿场普遍可买到的婴儿服,耐洗耐磨耐烘。这罐肉松早已给遗忘,就像有些事给塞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也遗忘了吧?他无意太怀旧,扔掉那罐肉松,仍有其他的东西要扔,他快速看有效期,过期的都拿出来,这样整座储藏柜就清出了一半空间。他花不到半小时清除了陈年赘物,而窗外仍雪落无声。
  拿出一只大袋子将不要的东西都放进去,谕方的房间有了动静,在主卧室旁边的这间小房原可规划为书房,为了方便照顾谕方,成为谕方的房间,书房在二楼,和客房相邻,而搬进以来,从来没有来过客人,客房成了另一个储藏空间。谕方趴在床上拆解一个机器人的手臂,他坐到床边,看他如何把机器人的两只手臂拆下来又组合回去,他不记得哪时候买过这个玩具给他。他说:「这红色的手臂很漂亮,我怎么不记得他的手臂是红的?」
  「这是昨天才买的。」
  「昨天?妈妈买给你的?」
  「一个叔叔挑的,他也帮妈妈提东西到车上。」
  「哦,他很好。」
  「嗯。」
  「店员?」
  「我不知道,他也买了些东西,他有车,他上他的车了。」
  「你要赖床到什么时候?该起来吃早餐咯!」
  「再一下下。」
  这次他把腿也拆下来,腿分为好几截,每截都可以重新组合,膝盖是个球形的胶体,小腿的部分扣上去就可以转动,那是立体的人形积木。
  谕方似乎已经起床玩了一阵子,他拆解的动作很熟练,也似乎可以无止尽的玩下去。他催促他:「起来吧,今天不出门,怪无聊的,对不对?我们得找点事做。」
  谕方懒懒的说:「外面下雪啊,没有草可浇,没有秋千可荡,没事可做呀!」
  「来吧,我们会找到事的。」
  他先走出房间,到客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冷风灌进来,寒意扑脸而来,风夹雪吹进阳台的木栈上,并排的木栈像盖了薄薄一层棉被,靠门处露出两双黑色拖鞋的上缘,满像螃蟹从泥沙里探出头来。往草皮的四个阶梯全被雪覆盖住,后院的白桦树枯枝比雪还令人感到孤独,他想做点什么对抗那孤独。他穿上球鞋、雪衣、戴上帽子和手套,把门推开更大的缝,身子钻到阳台,便又把门推回来,好让室内保持暖和。拿起阳台的铲雪耙子,他把木栈上的雪耙到阳台下,把阶梯上的雪也铲除,一脚踩到草皮上,像跌了个空,整只脚跌到雪堆里,雪也崩出一个凹洞。他踩上另一只脚,两脚一前一后向雪地走,原是草皮的后院,现在看来是雪原了。他走到最远的篱笆角落,又走到分布在三面篱笆的树下,感受每个地方的雪深,每跨出一步,就小心翼翼,仿佛往前一步就可能跌到深渊里,其实后院地势平坦,只有东侧有点缓坡向上,每个脚步踩下去,比较担心的是雪季前没收拾干净的石砾或误放的园艺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