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都是为了经济的考量,经济强国加上自由风气,自然会吸引许多人向往到美国。我们不就这样吗?」
  「有时候是随波逐流,前面的人这样走,我们就跟着走了。但能生根下来总有它的原因。」
  哥哥像要给他信心,又补充说:「我在这里很自在,生活也简单,你嫂嫂习惯美式生活,我们都适应简单便利的生活,是这个原因让我们生了根。你待在美国快六年了,应该也会喜欢这种单纯的生活吧?」
  他刚好相反,他并不喜欢单纯到近乎单调的生活,虽然他的心里也会祈盼有安静匿居的角落,但对公式化的日子他容易感到不耐烦,这也是促成他离开公职的原因之一。但他不打算告诉哥哥他对单调的反对,他只说:「我想的是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而且倩仪在美国待很久了,也一直工作着,我不想因为工作变动影响她的生活节奏。」他不知自己嘴里如何吐出这一串谎言,他根本没考虑倩仪的工作,当他想走时,他相信倩仪会跟着他。
  「你原来学企业管理,但台湾文凭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美国学企业管理的人像泥土一样多,我真替你担心。」
  「我从不担心我自己,事情有体制内的、传统的,也有体制外、非传统的,体制内的走不通,就走体制外的。你看辛蒂,她需要美国学历吗?她照样在美国赚薪水。」
  辛蒂端了一大盘食物走过来,墨西哥卷饼、鸡尾酒、玉米脆饼、西红柿辣椒酱,她的白色贝壳大耳环在脸颊边晃漾,衬映深邃轮廓的笑意青春妩媚,这样美好的夜晚和美好的年轻服务生使晚餐更像是一场享受的欢宴,何必把太多的忧愁挂在脸上。
  「哥,到了近中年的年纪,有一点冒险的勇气会证明自己内在还像小伙子鲁莽冲撞,我需要再年轻一次,证明自己不向岁月屈服的勇气,向人生冒点险。」
  「你当然还年轻,从你看着辛蒂的眼神就透露了你对人生还充满斗志。放心好了,我从来不认为我的弟弟会饿死。」
  他喝半杯龙舌兰与伏特加成分浓烈的调酒,迷迷糊糊间听到哥哥说:「如果这里没给你足够的灵感,明天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你会见到上百个像辛蒂这样从南边国家上来打工的女孩!」
  第10章 世界翻转了吗?
  在全部是男生的高中里,生活总是缺乏那么一点色彩,缺乏一种女性意见的融入,也可以说缺乏女性做为男性之间接触的润滑剂。
  他有几个谈得上话的好友,可以缓解以成绩算人高下的氛围,考好考坏都不影响他们一鼻子气的对几个老师行径的讪笑。课后他们集体和女校学生联谊,在饮料店漫谈,互相打听私下发展的情谊。他很容易和女生聊天,也很容易回到自己内在的空间,好像是某一种感觉无法对味,就像两个齿轮对着了一两个凹槽就卡住。他比较喜欢和哥儿们聚在一起背地里骂教官或某个老把成绩衔在嘴里的老师,或者对某个女生品头论足,然后怨叹彼此的猎艳败绩。他在解函数、背地理的过程也会跳开心思去幻想某个女校学生的谈吐仪容,期待放学后到她的校门口等待她走出。他确实那么做,并相约周末看电影或上图书馆,但一到二年级他和三个女生交往,都没有一个能够延续到高三,继续成为电影院中两手交纒,边看电影边冲动得想要拥抱着她、不顾一切亲吻的对象。唯有一个女孩,他想再试探交往的可能,她却在高三上时,以要拼联考为由从他生活中消失,而两个月后,他也彻底忘了她,收回心,不得不的跟着班上规定的读书计划,在黑板逐日出现联考倒数日子的大大阿拉伯数字时,留在学校晚自习。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对家里更感陌生,他一早搭车去学校到晚自习结束回到家也已接近就寝时间,因为准备考试的需要,一个学校就足以关住十八岁男孩一天的时间,除了睡觉之外,这样持续数个月就为了一个大学的前景。在考取率只有百分之十五的年代,念了普通高中只好向大学升学率挑战,过高三生的集体生活,从某个角度看,他们无异于动物园的动物,只能在圈限的范围内活动。表面意义上的家就是提供睡觉的地方,甚至他会好几天只在早上上学前看到妈妈,他想,妈妈必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自由自在。大他六岁的哥哥已经服兵役两年,役满后就出国继续念音乐,姐姐在台中住校,妹妹也在准备升高中考试。他们都可以自己在外面吃晚餐,不依赖妈妈回家做晚餐。事实上,妈妈不再迁就家庭的需要提早离开那卡西餐厅,她似乎常留在那里,也似乎时间更弹性,有时白天甚至可以出门去办点日常琐事,住在三重的外婆前阵子生病,妈妈就常常白天晚上跑医院,感觉她像个老板似的,上班时间由自己调配。
  妈妈早上给他和妹妺准备便当,从他们起床到拎着书包和便当出门,三十分钟的时间看到的是穿宽松休闲服的妈妈,她的头发挽在脑后,脸上白皙干净,脂粉未施,素朴到像个从不出门的看家的女人,爸爸如果在家的话,这时候也准备上班,坐在餐桌前静静用餐,妈妈从桌上拿取餐盒给他们,完全没看爸爸一眼,两人也没有对话。他们在那静默的气氛中走出家门,走到公路站牌下看到公交车来时,招手一挥,像把心中的一块积云拂拭掉,他们登上路经各自学校的公交车,向妹妹挥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离开家的氛围,换不同的空气和声音。而妹妹脸上释放的浅浅笑意,也仿佛昭告了心中的积云随着另一个空间的来临而散去。
  晚上回家有时妈妈睡着了,有时妈妈尚未回来,有时妈妈坐在客厅看电视,会简单问他一天如何。他除了念书没有别的什么事,学校那些狗屁倒灶鸡毛蒜皮的事也不值得提,妈妈会要求他吃点水果,吃妈妈亲手切的水果,听她和妹妹谈着耳环的款式、流行的服饰款式,妈妈脸上还留着一天的妆,这妆逐渐精细,和他记忆中牵着他去上幼稚园的清秀雅致的脸相比,现在这张脸像个商品广告般,眉毛浓黑,画上去的眼线清楚的在眼尾往上扬,眼影深浅相叠,并时常变化颜色,嘴唇也是以唇线先描出轮廓再刷上口红,衣服的款式也可以放在百货公司的时装页面上做为时尚的指标,这像是一个突然新潮起来的妈妈,是否是过去忙他们,而没有太多心思放在打扮自己上?还是有了年纪后,靠色彩和服饰增加对身体的修饰?
  或许这些想象都显示了他太善良,也显示了他虚伪粉饰的矫情,有次哥哥放假回来,他和哥哥聊天,哥哥说:「那卡西没落了,现在流行的是一台机器播放音乐,就可唱歌,完全不必靠乐师现场演奏,所以旅馆为何要多付出成本请乐师和歌者呢?客人不来听那卡西,那卡西就无法生存。他们只好走到街头,或到外县巿的小餐厅。那些温泉区,你看着好了,再过几年,那卡西就绝迹了。」
  「旅馆生意做不下去,妈不就得转行。」
  「只要温泉还在,旅馆就有客人,就看怎么经营。」
  「像你们这种纯音乐演奏的,也可以去为宾客用餐助兴。」
  哥哥觉得他很可笑的,捶了一下他的头说:「可以呀,但不在那种地方!」哥哥斜睇着他,后来转了个身,对着窗外的夜空,公园里的椰子树叶在风中微微颤动,夜空有几颗较亮的星子,远远的,遥不可及的与哥哥的眼光相望。
  哥哥很久都没有转过身,他也躺在床上没有声音,好像知道哥哥要说什么,又不想要他讲清楚,宁可他就在窗口不要转过来讲话。
  餐厅的那卡西没落,城里大型旅馆随着商业大楼的群集而一一兴建,用餐的客人有更多的选择,因此客人会流失,那么山上的温泉旅馆光以温泉为吸引力已不足以维持经营成本,妈妈或该面临被遣散的命运,却从来没听说她工作的旅馆有任何经营上的问题,是干爸为伙的这群股东们善于经营策略吗?还是这家旅馆的名号足以让客人流连再三。
  从妈妈越趋摩登的穿着打扮,他感到某种不一样的空气在回荡,而他以念书蒙蔽自己的嗅觉。考前某一个周末,干爸找他吃饭,只找他,周六的晚上,他背了一只装书的背包从学校图书馆走出来,抛掉那些还在念书的人,他沿着马路往指定的地点走。黄昏天际蒙混之际,有些人家扭亮了电灯,夕阳已半个沉到地平线上了,但在群楼间,那夕阳早已不见踪迹,只由建筑物上透露的余晖判断不消二十分钟,天色就要全暗下来了。这二十分钟他走得到餐厅,走路适好放松看了一天书的精神疲倦。他很久没看到干爸,若没有特别的安排,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在公园或回家的路上看到干爸,而妈妈也几乎不再带着孩子们与干爸相约吃饭,他们成为青少年少女后,其实也不爱和长辈吃饭,总觉得长辈的谈话冗长而拘束。
  转了几个街角,车流一直在他旁边如影相随,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城巿还来不及漆黑,灯光就预告了黑夜的来临。他走入餐厅,大门两边的造型灯全亮,迎面一座宽敞楼梯通往二楼,服务生领他走向二楼,靠窗的第三张桌子,干爸已坐在那里,盯着窗外车流,对面大楼灯火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