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珍眼里的泪水如星子闪烁。祥浩把餐巾纸当面纸,递给如珍。
  如珍把餐巾纸推回去。暮色已临,河边人家,华灯初上。
  「祥浩,你看那河上的灯光与流动的河水,像不像在跳舞?」
  「相拥而舞。」
  两女子相视而笑。刮尽盘中物。暮色完全降临时,河上已是一片灯火辉煌。
  那时,夜已颇深,两人谈兴仍浓,如珍忽想起事来,掷下手边正在整理的录音带,说:「走,去找梁兄。他昨天回学校来,一大群人找他呢!」
  祥浩既无困意,也由她安排。下得楼来,隔了几栋公寓,又走入另一栋公寓,这回电铃边挂的牌子是「女宾止步」,如珍俐落大方走上楼,铃也不按。祥浩尾随其后,扬扬人世,为了活得兴致,某些规则可以视若无睹,这大学校园或许是这样,祥浩虽亦想入境随俗,可心里如做亏心事般,放轻脚步,上到五楼。
  再两天正式开学,学生陆陆续缋回校,五楼的男生宿舍,学生约莫来齐了,开学前心情轻松,有无数学习计划正待进行,气氛热络朝气。同楼的男生,大都聚在梁铭寝室叙旧,谈着笑话,哄然闹出一阵笑声,如珍领祥浩出现在梁铭门口,众男生回头一望,顿时鸦雀无声。
  梁铭用他愉快的嗓音衔接短暂的无声,「小鬼,什么时候回学校,那是新同学吗?欢迎你来。」
  这群男生开始一个个和他们口中的小鬼打招呼,有几个男生,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祥浩。梁铭站起来,伸手和祥浩握手,将两位女生延请进来。他的手粗大平阔,一如他的身材,高大修长,肩膀宽平。她们和男生一起坐在地上,地上铺着报纸,摆满花生、卤味、零食,和几瓶啤酒,还有一副扑克牌。
  「你说要联谊,我以为你会带一票人来?所以我们这里也准备了一票人。」梁铭半开玩笑,替她们补充两个纸杯。
  「我们两个来跟你们一堆人联谊,我们才算宝贝呀!」如珍说。
  「你都大二了。跟你联谊?有什么稀奇。」一个叫炮口的男孩歪倚在白墙边,两腿盘错,意兴阑珊的望着这些人这些物,似乎一切与他并无太大相关。
  「今天祥浩当主角,我的新室友,英文系一年级,以后各位大哥多照顾了。」
  如珍给祥浩介绍这群男生,都是土木系前后届的学长学弟,届届学生相传住这楼,俨然已成土木系宿舍。如珍认为既跟她们的公寓有邻居之谊,来拜访一下也是应该。祥浩围坐在一群男生之间,倒感到浑身不自在。刚从女校毕业,淳朴的校风不鼓励与男同学相处,甚至和男校学生有任何联谊活动,被校方发现,轻则小过一支。突然来到男生宿舍,闻到食物的味道、酒的味道、烟的味道,在这陌生的男人世界,最甜美的笑容也有几分僵迟。她心里不由盘旋,该不该任由如珍安排。这半天里,如珍像个顽皮的打水漂儿的人,连续在她平凡宁静的生活经验里打起涟漪。
  如珍和这群男生显然很熟,她跟他们喝啤酒,啃鸡爪卤味,话题滔滔不绝。几名男生移到别的寝室玩桥牌,坐在墙边那个叫炮口的男孩,邀另一个叫小臣的男生,合力把如珍抬起往上抛,如珍给迳得惊叫狂喊。小臣说:「个子这么小,老是来把我们吵得天翻地覆。你上学期怎没被当掉!」
  「我赖定这个学校。不读书还有本事全部合格低空掠过。羡慕死你!」
  炮口和小臣又把她抛了起来,她摔下来时,上下牙打撞,她挥了炮口手臂一拳后,他们开始谈牙齿保健,争执该不该拔智齿。
  祥浩的视线在梁铭的书架上浏览。书架最上层一排录音带,清一色的民歌与交响乐。她脱口而出:「多冲突!」
  「什么冲突?」梁铭凑近询问。
  轻细似喃喃自语的声音,逃不过梁铭耳膜,她颇难为情。搁下了手中的杯子,说:「前些时流行的民歌很清浅,无论是曲调或和弦,都在一个范围内就结束了,交响乐集合多种乐器,内涵深厚,曲调繁复。两样比起来,简直是清粥小菜和满汉全席。」
  「两种口味换着吃,算不算生活哲学?」
  「当然,每个人很有主见的生活方式就是他的生活哲学。能同时听民歌与交响乐的,想必生活领域很广,对许多事的接受度很高。」
  「至少不是固执的只听民歌或只听交响乐。」
  「但也固执的只听这两样!」
  这个大家称为梁兄的人,忍不住大笑两声,笑纹将眉毛推向额头。梁铭将一卷民歌放入唱匣,歌手的歌声轻柔流出,像条缓缓的流水,对比出夜的宁静。弥漫着流浪与追寻情调的〈橄榄树〉和充满民族意识的〈龙的传人〉,一首首清新动人的民歌相继轻流而出。他们同时发现,室内的其他人已走空,一地的残肴空罐,梁铭蹲下身子收拾,一边说:「每次和登山社上山,到了山顶上,我喜欢仰看天空,放卷民歌,或与同伴放声高歌!」
  「难怪高山族都爱唱歌,山上一定有唱歌的情境。可是现在已是民歌末流了,为什么非唱民歌不可?」
  「我初高中时,民歌正盛,民歌陪我度过年少岁月,就变成我最怀念的歌曲了。」隔壁寝室是炮口和小鬼的争辩声,混着其他男同学的笑声,洞开的门户外即是走道,荧荧的灯光,透露那走道属于夜,或有睡眠的人,不受众人谈话声干扰。祥浩和梁铭谈书架上那些书。夜渐渐泛白,走道的光渐显微弱,窗外有鸟鸣,树影在窗玻璃上晃动。晨曦隐约中,小鬼苍白的脸颊探向门边,祥浩立即站起,向粱铭告别。
  梁铭送两人下楼,操场上已有早起的人在绕场跑步。河对岸观音山,隐隐浮出晨雾。如珍说:「可把他们整惨了。」祥浩未语。如珍又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今晚有个舞会,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3
  祥浩并不打算过夜生活,但和如珍同寝室,就如搭同一艘船,有共渡共泊的义气。如珍校园生活的资历比她高一届,她初来,仰赖如珍带领认识大学。而今早人寐,棉布被褥未衰退的浆味在鼻息间缭绕,一个新地方,新生活的气息充盈四周,在梦里,仿佛仍有新床新被的新鲜感。
  下午她挂了一通电话给在台北工作的大哥祥春,祥春在那边略显急躁问她,昨日来了,怎今日才联络,生活所需可安置好了?
  她说一切都好,不要他操心。祥春希望马上来看她。她说开学有些事要忙,过两天她去看他。电话那头欲说无言。
  傍晚时分,她们穿越校园,从学校侧门出来。门外无论商店或住宅,都以学生为主顾,几家书店正对街路,恒时贴出新书海报。数条小巷分隔公寓住宅群,公寓底下多餐厅。大街斜斜横切,直往山下去。如珍带祥浩往下坡走了一段,向左拐到一条小巷,一家挂着简餐、咖啡招牌的店家铁门紧锁,如珍往后门进入,老板守在那儿,将她们迎了进去。
  餐厅的客座已移开,场中空出一块偌大舞池,沿墙贴立一排座椅,跳舞的同学陆缋进来,天花板一盏绚丽的舞台灯,随着轻柔的音乐缓缓转动,闪烁的灯将在场的年轻人照得五彩缤纷,似乎每个人都热闹非凡。
  「为什么大门要拉下来?」祥浩问。
  「学校不鼓励私开舞会,抓到要处罚。可是只要不太张扬,学校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有大学生不跳舞的?」
  如珍和几个人打招呼,祥浩坐在椅子上,看着这陌生的舞池、陌生的人群,灯光绚丽流烁,仿佛梦里一个不够清晰的情景,只留下色彩流动的印象。而她是这样怯生生的,因为自己对舞技的一无所知,因为那些互相打招呼的人,在舞会场所熟得让她看到了自己穷于应付的窘态。
  如珍从灯光迷离的所在走来,她手上拿了一朵玫瑰花。会场的音乐停止,灯光逐渐趋暗转淡。祥浩问:「阿良来了?」
  「不是,是一个仰慕者送的。」如珍清脆的笑了两声,将那朵玫瑰丢在一边,坐回祥浩身边,低声告诉她:「对不起,不能跟你介绍一些人。这是几个社团合办的,来的人我大多不认识,认识的那几个不值得介绍给你。等一下可不可以找到好的舞伴,就看你的运气。舞会马上要开始了。」
  灯光转暗,舞会鸦雀无声,在黑暗中,麦克风抖动着,发出刺耳的音波,显示有人正拿起麦克风讲话。那人说了几句欢迎词,然后宣布舞会开始。已然停止的音乐又悠悠扬起,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流泻淡淡光束。一对社团负责人在舞池中央舞开序曲,其他人相约进入舞池。优美缓慢的音乐,相拥而舞的人轻摇姿影,在舞池中旋转、移位。是四分之三拍的华尔滋,熟练的、僵硬的舞步,在场中,与灯光混乱交错。有些人在场边喝红茶,轻声聊天。祥浩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腰骨挺直。为了避开注意力,她走到柜台倒了一杯红茶,老板在那儿放音乐,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慢舞。那个胖壮的老板有一张观音般慈爱的脸,但她相信他不是在办慈善事业。进场时,她缴了两百元,如果一支舞都不跳,简直是受颗。她告诉老板:「我才不会白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