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胡湘在那桌大谈寒假晋思去高雄,她尽地主之谊带他去游市区,他们谈高雄新盖起的建筑物。这桌的男生和祥浩谈歌唱。如果她不能在生命中得到别的东西,起码歌唱是她可以选择拥有的。她说她正在学吉他,为了带把吉他去流浪演唱,走到天涯海角,唱到地老天荒,这个浪漫的想法,马上引起同桌一个学长的讪笑,他说:「那样太孤单,不如唱给我们听,有立即的掌声。」
  诱人的晚餐一道道送上来,那个要祥浩唱歌的学长跟老板要了一把吉他,他用纸餐巾擦去吉他上的灰尘,将柜台边的高椅子挪到靠墙的一束灯光下,他坐在那儿调音。他把音色调好后,悄悄走回桌子,问祥浩能不能自弹自唱,如果不能,他可以伴奏。
  祥浩用大拇指弹抚每根起茧的手指,很肯定的说:「可以。」她放下餐具,抱起吉他,坐到那张高椅子上。享受美食的社员,对这个聚会于是有了期待。
  在这个临海的水乡听到胡湘谈论港都,她想到错失了带晋思去看港都水域的机会。胡湘是富家千金,她所知的港都怎与她所知的相同呢?她小时候常去码头,一群在码头上由外地来求生的穷苦人日夜工作,汗水蒸融在烈阳下,再化雨滴落在海中,那才是真正的港都!她初进港都时,唯一的一栋四层楼的百货公司是高雄的地标,更多的平房才是高雄的众生,许多从乡村移居到港都讨生活的人,寄居在那屋舍高矮错落的巷弄间,靠着彼此的思乡传递出外人互相照顾的感情。高楼大厦不能代表港都高雄的精神,那只是金钱侵略后做为文明外表的产物。
  她拨弦,在盘碗刀叉交错间,唱起:「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都市,……」小时候,巷口人家的收音机不断播放这首凄怆的歌,成为童年凄怆的回忆。
  她在捕捉晋思的眼神,晋思沉坐在他的位置与同桌人轻声谈笑,他竟是这样轻狎她的歌唱,她马上感到心情在流浪,和绞一转,唱起〈橄榄树〉,流浪的歌声,流浪的心情,宽广无边的唱腔。她不再看晋思,她禁不起他的冷淡。
  唱了几首后,将吉他交给别人演唱,她向大家告辞,她说她家教的时间到了。
  外头的雨丝变大,飘落成夜的凄迷。几名男生商议谁送祥浩去。祥浩正推辞着,晋思站了起来,说:「我是她的组长,当然我送她去。」
  晋思走到门边拿起自己的伞,也替祥浩撑开伞。胡湘迎了出来,对祥浩说:「家教后再回来。」
  祥浩说:「那时晚了,大家不要等我。」
  胡湘转向晋思:「那你送了她得再回来。」她两眼盯视晋思,眉宇间流露隐忧。
  祥浩没有理会胡湘的不安,她走在前,晋思跟在后。他们各撑各的伞。
  出了窄巷,两把伞并行,祥浩说:「其实不必送我,这条路,我从上学期独自走,天晴或下雨,走惯了。」
  晋思嘴角一抹友善的微笑,两眼斜视着她撑伞的侧影,直到祥浩转头与他的眼神相迎,他才调转视线。
  「你寒假去高雄找胡湘,大概玩得愉快吧!」
  「你怎么确定我是去找胡湘?」
  「刚才胡湘不是说你去找她吗?」
  「是你不肯出来。」
  「我去了,但你已经走了。」
  晋思略以嘲讽的口吻说:「看来好像是场误会,你若在电话里答应出来,我就不会去找胡湘了。」
  祥浩心想,你就不能等我一下吗?等不到我非得找人替代吗?刚才胡湘为晋思折袖口,那样流畅自然,这点体贴,她是比不上胡湘的,因此她也无由追问他为什么非转而寻找胡湘不可。
  沿着老旧的街道往渡船头附近的市场窄巷走,两人进到市场里,裤管都已淋湿。晋思问:「你常常在风雨里上下山很辛苦,以后我来接送你。」
  「好天气的时候多。」
  「等一下我来接你。」晋思径自说着,祥浩不置可否。两人停在家教学生的楼下。祥浩往上走,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晋思一直站在那里看她上楼。心想他说的话不知是否当真。
  两个小时的课上得心不在焉,她再下楼时,晋思果然撑着伞等在那里了。雨丝没有停过。他的裤管几乎全湿了,她问他是不是从聚会里来,他说,他没有回聚会,他去渡船头看雨丝飘在河水上,看对岸观音山上山野人家在雨雾中透出的细小灯光。他说得冷静平淡,使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做了那样的事。
  「为什么要去看雨,不回聚会去?」
  风中好像有晋思的叹息,但她听不清楚,只看见晋思的眼神从她脸上匆忙掠过,回到凄茫的雨中,说:「为了等你。」
  这句话她听得很清楚,她的每吋肌肤都因而温润起来。尽管在他们走出市场窄巷时,雨已大得把他们的手臂都打湿了。海风斜送雨丝,他们的衣服也湿了大半。
  「这样的风雨上不了山,伞到半路就会给风折坏。」晋思说。
  「也许找个小吃店先躲一躲,等雨过了……」
  「你以为这身湿答答,坐在店里会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吗?」
  他们的伞在风中弓得露出骨架,晋思带她往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道路走去。
  道路上住屋林立,他带她去他的住所。
  那是栋四层楼的公寓,晋思住在三楼。切割了数个小空间的典型学生公寓。祥浩一进屋,身体感到一股凉意,两只胳臂紧紧的抱着打颤的身子,嘴唇泛紫。晋思从衣橱里翻出一件略皱的长袍睡衣,催促她去洗热水澡换衣服。她在公用浴室里看见篮架上有女生的洗发精,猜测这是栋男女共居的学生公寓,这是晋思住的地方,在晋思曾洗澡的地方洗澡,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使她感到羞涩难堪。她穿上睡袍,刚洗过的温热肌肤贴着绒布睡袍,两种柔软的触感贴合在一起,袍内空荡无物,她没有这样穿过衣服,竟有些心神荡漾。睡袍大了些,她把腰带紧紧的系着,好似晋思的两只手环抱着她的腰。她抱起湿凉的衣服回晋思的房间。
  房门开着,晋思换了一套运动服坐在书桌前写什么,他也刚在另一间浴室洗过澡,两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皂香味,一室的皂香味。
  「真不知道雨会下这么大。」祥浩抱着湿衣服站在房中,这间单人房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晾衣服,唯一的一把椅子正给晋思坐着。单人床铺上整齐的叠着棉被枕头,淡褐色地毯有他们刚进门时踩上的水印,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海报,一个男孩在发亮的地板上跳着遒劲的舞蹈。他是花了功夫布置整理的。如果不是这场雨,她怎会到这房里来呢。晋思低头写字,圆形领上露出一截颈项,光滑结实,她真想走近那颈项,轻轻的用唇给他一点温热,但她只是站在那儿,抱着湿衣服不知所措。
  晋思缓缓抬起头看他,他的眼光在咖啡色睡袍上浏览,他站起来,接过她的湿衣服,一件件抖开晾在床架上。他把她的棉质内衣裤放在床架上时,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已经赤裸裸了,她双手抱着那过大的睡袍坐到床缘,窗外的雨没有歇止,听到雨滴敲在窗玻璃上的叮咚声,她感到了室内逐渐加速的寒冷,她把睡袍抱得更紧。如果这时候晋思过来抱她,她会像一头绵羊般偎在他怀里,埋着头直到天气晴朗。
  但晋思没有过来。晋思坐回书桌前的椅子。一只手支在椅背上,一只手拿着笔旋转,看着她,及她身上那件衣服,他的眼里像有一把火在燃烧,在冷清的夜里发出温暖的光热,但这把热在靠墙的书桌角落独自散发。他也听到那不想稍息的雨声。他说:「看来今晚你得留在这里。」
  他拿给她一把吹风机,坐在那椅子上看着她把长发吹干,后来他走过去,接过吹风机,替她吹那未干的发,他的指尖在她发上滑行,不断从她的鬓边撮起发丝让热风吹着。突然,他撮发的手从她的肩膀伸过来拥到她胸前,他的头靠在她的后颈项磨搓着。祥浩在那一刹那感到全身都飘浮起来了,她想象这只手马上就要在她空荡的睡袍里探索,她想俯下头去轻吻绕在她胸前的臂,晋思却放开了那只手,关掉吹风机,站起来把吹风机放回书架最上层的一只篮子里。
  他站在书架边看她,祥浩低着头,听到他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说:「你安心睡这床,明天我送你上山,今晚我到隔壁借房间睡。」
  听到他的扣门声后,祥浩倒在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想着这段日子以来的自作多情。她真该现在就上山去。她伸手去拿衣服,湿凉从指尖穿到背脊,晋思的睡袍也显寒冷了。她去拿那吹风机,想把衣服吹干,手一触及篮子,就看到放在篮边的一叠未经整理的照片,第一张是晋思搂着胡湘的肩膀站在海滩上,右侧一条长堤,那是淡海唯一的一座伸向海面的堤,两人着短衫,是夏天的事。好奇和妒意的驱使,她一张张看下去,是校利社成员的团体照和两人搂腰搭背的合照,原来他们早就在校刊社里相识并得到社员的认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