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是云就让他飘吧,飘去哪里,与我何干,我只不过念在他曾是我的组长,问问他的现况罢了。」说了这句话,是骄傲,不愿在胡湘面前屈服,说后倒是心里有点痛,对晋思的想象远远超越了上下属的关系,她走出社团。晋思的没有消息就是消息,听听别人说他的名字也好。
  经过登山社,门口一幅斗大的红底海报十分醒目,她抬头一看,写的是恭贺梁铭同时考上两个研究所。已是研究所放榜的日子!时光悠悠,但错失的,又仅岂是日子?
  登山社里人影幢幢,她探身寻找,希望找到梁铭,跟他说恭喜。那些人却说,梁铭登山去了,两天后才会回来。他用登山庆祝自己努力的成果,他爱山,坚持到山顶与天对望。祥浩慢慢走出社办,心里有落空之感,连个说话的人亦没呢?各人自奔前程去了,惟她在这里闲闲的荡着,谁又知道她心里记挂着他们。
  她走到文学院,两年来,在这里总是来去匆匆,来不及和同学建立友谊,学业也马马虎虎应付着,难道这是她来这里读书的目的?阴荡荡的走廊,留学信息的布告,墙上也贴出了考上研究所的名单,她依旧站在名单前发呆,熟悉的、不熟悉的学姐学长的名字,他们是捧著书度过四年大学生活的,而她抱着吉他奔走在台北和小镇的夜色里,终了得为了工作让自己的初吻在狼口下受污辱。她望着名单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她快步逃离阴暗的走廊来到外面的阳光下。她用最快的速度走,不知道要走去哪里,绕着校园不断的走也好,让阳光晒着。她走得汗流决背了,在铜像前,迎面来了一个人。是梁铭,此刻他不是应该在哪座山上与天对望吗?怎会在这里?梁铭看见她,脸上露出微笑,说:「真高兴遇见你,可是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好。」
  祥浩问「你不是去登山了吗?」
  「天气不好,取消了。」
  「怎会天气不好?你看阳光这么好。」她向天空伸了手,随空一抓,抛了满手阳光给梁铭。梁铭笑得更灿然。
  「这里天气好,并不代表别的地方天气好。」
  「就像有人考上研究所,有人落榜。我理解了。恭喜你。」
  祥浩看梁铭一派优雅自在,那是辛苦收成之后的从容,她心里为之怦动,他的自信早已夺取了她。「打算读哪个学校?」
  「应是『木棉』附近那所吧,这样我可以常常去听你唱歌。」
  这个儍蜜蜂,以为夏天永远会在。「如果我不唱了呢?」
  「我不在乎你在不在餐厅唱,或者有朝一日成为唱片歌手,我最希望你保有淳朴的歌风,能够随时唱给我听。」
  「我是说我不再开口唱歌了……」
  「那我就从记忆里聆听你的歌声……你开玩笑吧,唱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唱了?」
  她无言。一度以为自己活在掌声里。一个意外的遭遇使她信心动摇。不,使她旁边的人信心动摇。祥春不准她去餐厅唱了,谁也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会有突发状况,一旦坐在演唱椅上,意外的阴影就随时可能浮上心头。而且,她失去了她的吉他,那玷污的乐器她不想再捡回来,不留印记,记忆永远的撤退。
  「如果真的要恭喜我,就为我唱一首〈橄榄树〉,如果考上研究所算是第一个理想的完成,我也算是找到了梦中的橄榄树。」
  她想,梁兄找到了,而她还在飘浮。她想开口唱给他听,但张开嘴巴却无声,她试了几次还是发不出声音。
  她望着梁铭,那副方形眼镜的主人靠近她,想邀她坐在铜像下聆听歌声,她拒绝了,「改天唱。」
  「我不会勉强你,从来不会。可是我能等。」他看她,像要把她看透。她从丛丛绿叶间穿越出来。为了让他保有对民歌的纯净印象,她不想把在民歌餐厅的遭遇告诉他,以免污秽了他对民歌餐厅的一丝敬意与想象。
  「念完研究所有什么打算?」她问。
  「服兵役,继续念博士班。想在校园待一辈子,就得一路念上去。」
  她看他,看他脸上那份笃定的神采,梁铭却别过脸去,看山岗外的山山水水,一边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选择一辈子待在校园里,也许我们有缘可以同校。」
  啊,往后的人生,她何曾想到。梁铭已将自己放在校园里了,而知识的领域可以无疆界的驰骋,校园不过是外在形式立身的据点,内在的知识奔驰才是人生的战场。梁铭是登山者,站在山的颠峰环视着自己的人生路向。
  「梁兄……」
  「嗯……」
  「你谈到缘分,我倒开始对离别有所感伤,你离开了这里,那也表示我们同校的缘分已尽。友谊都是短暂的交错形成的,能不能延续,还得是有心人……」
  「我们可以延续的,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梁兄停止脚步,两人站在操场边,操场上有喧哗,梁兄无视于那些喧哗,正视着她,祥浩躲开他的眼光,转身看操场上运动的身影。
  梁兄的手环过她的肩,将她拉回面对自己,远山为屏,绿荫为幛,他像在宣示他的誓言:「不要有压力,时间会过滤感情的纯度。我们无法了解时间会带我们去哪里,几年后,不管社会现况比我们想象的好或坏,我们在人海洪流里都免不了要寻找一个立足的位置,那时,也许大家离得很近,也许离得很远,但有心的人一定会彼此相寻。我是不管人在哪里,都会给你信息。」
  这誓约在人声喧哗中听得如此清晰。她挽起他的手臂,走到他的公寓前,他的肌肉紧实,她感到他的紧张。她停在楼梯前,要他上楼。说:「来日的事来日再说。你把我当云,不必期待。云来去无踪,还在飘泊。」
  她松了手,快步往自己的公寓去。背后那个身影,静静立在楼梯前送她。她脚步越走越快,仿佛自己真是云般的飘了起来。梁兄那番话让她想到晋思,人生是跌跌撞撞的,不知将随洪流飘到哪儿,即时能享有的就得即时把握。如果晋思真如胡湘所说的,是一片云,她也想化为云,和他在天空相遇。
  惊蛰
  21
  在祥春的坚持下,祥浩不再去民歌餐厅了。他声色俱厉的说她的唯一责任是读书。那时正值学期末,考试的氛围逐渐逼近,她甫受惊吓,也向「木棉」辞去演唱工作。免去了祥春的忧虑。
  离开掌声的寂寞和受辱的恐惧交替渗透着她,使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处境。倒是大方怕还曾到台北来,用那双坚定的眼神跟她说,如果坚持走演唱这一行,就要有再尝试的勇气,最重要的是学习保护自己。她对于自己活在掌声下的决定不太确定,她问他,人生的路有很多条,不见得只能选择一条吧。他说,年轻的时候可以尝试错误,但要在错误里学习教训,然后选定一条,勇往直前的走下去,才能成功。他是一个执着的人。她对他的全心信任使她活在爱的恍惚中,她敬他如父,但有时意识稍微有些超乎父女关系的想象,可这时母亲的影子就会从哪个角落飘进她脑海里、心坎里,成为一道她与大方伯间的自然屏障。在放暑假前,她要求他别再来台北看她,因为她不再去唱歌,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决定将来要不要再继续唱歌。他半开玩笑说,就要放暑假了,他当然可以不必上台北,在高雄就可以看到她了。然后,他不断推抚须边的头发,难得的烦焦不安,严肃的说,如果你嫌我烦我可以不再见你,但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使我时常有见你的冲动,难道是你身上有太多你母亲的影子?年少时的梦怎会历经了二十年仍紧紧相随。他眉头挤向眉心,巨大的痛苦如石。她仿佛窥见了母亲的秘密,在他紧蹙的眉心透显出来,使她想象、拼凑。想象母亲的爱情尚且浪漫,想象二十年后爱上母亲的昔日恋人可就情何以堪了。
  她再次跟他说,不要再来看我。
  你们都拒绝我,你和你母亲。大方泊说。如果你觉得不妥,我不会打扰你了。
  如果是自然的侄辈感情,没有逃避的必要,大方伯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他离开台北,没有通知没有再见。祥浩急于用恩人两字去取代她对他的幻想。她以为对大方伯的想象只不过是因晋思飘离了她的生活。
  她要找那片云,她空虚惊惶的心多么需要云来填满。
  那是毕业舞会,梁铭他们那一届要走离校园了。炮口也要离去,小臣也要离去。去年他们是毕业舞会的配角,而今成为主角,炮口不会再来邀如珍当烟幕,这一年,他们形同陌路,如珍也已在舞会销声匿迹,成天泡在图书馆里。
  这么盛大的舞会,祥浩估计晋思一定会来参加,那朵云会自己飘进舞会场所,她只需等在那里。她决定去当等待者时,邀如珍要不要一起去。如珍沉敛了许久,一只弯曲的手指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她说:「我不再去,伤心过的,欢喜过的,现在都不重要了,我要新的生活。祥春在苦读的时候,我怎忍心去跳舞。」
  「祥春苦读?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