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祥浩和祥春同时望向祥云,祥浩站起来,走到祥云那边,轻轻顺了顺他的头发,说:「你年纪最小,最懂事。我不喜欢不想喝酒时,却得喝下应酬的酒。」
  母亲端着还圈着模型的新出笼年糕走进来,她听到他们的对话,她坐入他们之中,露出释然的、幸福无边的笑容,说祥浩不演唱让她放心,她不需要女儿为了生活过着让她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相信祥浩的才能不仅仅是唱歌。
  「祥浩有其他的才能,我们也都可以自立,闯出自己的天地。我们还会给你最好的生活。」祥春稳重的声音试图给予母亲安慰。但母亲似乎不需要这种安慰了。母亲一直盯着祥浩,很久很久才说,孩子总有一天各有天地,都要飞离巢的,像她当初离开她的母亲,孩子的家庭幸福快乐才是她最好的生活。
  他们都是看着母亲的磨难长大的,而那磨难多数从父亲那里来,所以他们也知道母亲的话语隐含了与一个喜爱的人共同营造的人生。但谁也没说出口。父亲缺席,在年前的忙碌里,父亲也自有他忙碌的事。
  祥浩想起大方伯,要过年了,他家里热不热闹?他不会当一个缺席的父亲吧?他是那么守承诺的人,是她叫他别再找她的,兄弟谈起演唱和父亲的缺席,使她特别想他。她静静上了楼,找出他的名片,在楼上拨了电话到他家去。是大方伯亲自接的电话,那边有点惊讶,声音高昂激奋。她说她想去看他,楼下是喧哗与笑声,没有父亲的家里,这般轻松自在,她想拨通电话给父亲,让父亲回来共享天伦,但不知该拨几号。
  这晚,她将一份年糕放入手提袋,按着地址来到闹区静巷的一栋大楼,抬头望向七楼,荧荧灯火,团圆的光,温暖沁人,是他允许她来的,她就要见他的家人了。不知怎的,有一种情怯的心情,好像她是他秘密隐藏的女人,就要浮出台面。电梯上楼,楼下的管理员已经按铃通知七楼住户了。他家的气派她可以想象,即使如皇宫她也不惊讶,金钱多到可以支持一辈子奢华的享受,金钱的使用方式就失去想象力,因为可以不必多方精打细算就建构物质世界。大方伯等在电梯口,迎她进门,偌大的房子却只是素雅的颜色和简单明亮的家具,人成了家的主体,这里没有用以炫燿身家的布置,她的注意力回到大方伯,他立在素雅的颜色间,是家的主人。大方伯的眼角堆聚笑意的鱼尾纹,他穿浅蓝色的毛衣,他喜欢蓝色,他属于海。
  他请她坐入餐厅大玻璃窗前的长形餐桌,靠窗摆着盆盆绿色植物,白天时阳光必然落在那一排青翠的繁叶间,为室内迎接一天的活力。大方伯坐在她对面,一再的向她说欢迎。他开了一瓶酒,开心的说,不必一个人喝酒了。他倒给她一点点,示意她可以不必喝,拿着那酒杯装样即可。
  是这样孤单寂寞的一个人吗?她问他,你的家人孩子呢?
  都在日本。他说。三个孩子都在日本读书,太太已经过世了,老妈妈八十几岁了,身体还硬朗,她回乡下过年,那里有她的老邻居。
  孩子不回来过年?
  过几天,我接老妈妈一起去看他们。
  原来是孤单的生活着。财富不能使亲情贴近。如果他不能供应孩子留学,孩子不会离他那么远。祥浩突然同情他的富有。她拿出年糕,放在桌上,说,妈妈做的,尝尝吧!
  你来是为了让我尝你妈妈的手艺?
  不是,是为了来看看你。
  大方伯始终没有放下他的笑意。他拿了刀叉,分切年糕,慎重的、安静的咀嚼。然后说他知道她母亲用这个做营生,他佩服她的坚强独立,他认得她那么久,却是在这么多年后才第一次吃她亲手做的东西,而且是由她的女儿送来的。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远眺市区的夜色,又回过头来,告诉她,他对人生有许多感慨。
  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做糕买卖?祥浩问。
  他不说,他沉默,他低头沉思,仿佛那也是对人生感叹的一种姿势。突然,他抬起头问她,你不唱了吗?
  是,不唱了。
  想做什么?
  读书。读书永远不会折旧。
  那就要好好读下去,读到比你唱歌的成绩好,放弃唱歌才有意义。人生没有太多从头选择的机会。
  祥浩从他的背影望向玻璃窗外的夜色,这城市很少人拥有这样的观景玻璃,她和他看着同一个方向了。她知道他的成功是勇往直前,这个信念给了她多大的力量。她走到他身边,端了两人的酒杯,感谢已说不尽。她把那薄酒饮尽,做为语言。
  大方伯问她为什么上回不准他去看她。那是她说不出的心情,至今也理不清。她想起晋思,如果可能,她愿意把晋思的事告诉他,但这份爱的深沉使她只愿埋在心中做为秘密。她不说理由,她相信,除了晋思,她不会爱别人。她说,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她看见大方伯的鱼尾纹又笑成更深的纹理,一条一条,刻深了他的孤单,却又透显著无比的沉稳坚韧,使她想要留在这里,陪他度过家家团圆的时刻。他总有一股力量,深深吸引她。上次是她请求他不要再找她,那时她恐惧对他有过多浪漫情怀的想象,而今她觉得自己太残忍,在大方伯救她逃出虎口后,她竟断绝了他对她的关心。同情、仰慕、依赖、爱恋,种种复杂的情怀使她站在那儿,看着他,一步也不曾稍动。
  你可以来,随时可以来。……为什么这样看我?你的眼睛真像你妈妈的!
  这时,她移动了脚步。母亲的影子又笼罩了过来。她回到餐桌,注视那残留的年糕,问他,我妈妈做的年糕好吃吗?
  告诉她,真好吃。
  她想要一份坚稳的爱,晋思没办法给她,大方伯对母亲的爱坚稳了二十来年,母亲却无福消受。她知道大方伯这边对母亲的感情,却无从知道母亲的,因为她不想知道,在目睹了母亲辛苦维持婚姻与家庭后,疑问已属多余。
  玻璃窗外明灿的繁华之都准备迎接新岁,扰嚷的车灯逶迤成河。她说,这个城市变得太快,每一次回来都有新的大楼,马路在变宽。一说完,她马上警觉到大方伯正是因城市的改貌而扩充他的财富,他是那个为城市裁新衣的人。他知道时机,他嗅得到社会变动时金钱摆在哪个角落。
  她走出他坚固时髦的建筑大楼,坐人他的豪华轿车。他说要送她回家,太晚的缘故。
  她以为要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才会再来,没想到,第二天就又回到他素雅宽大的家,和她的母亲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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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大方泊将轿车驶近她家巷口,她下了车,和站在巷口的祥春迎个正着,祥春弯下腰看车内的驾驶人,他和大方伯点头打招呼,大方伯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想跟祥春说什么,祥春已经退了几步远,拉着祥浩往巷内走去。拉得太急,祥浩要跟上他的步伐,快步向前时,扭伤了脚踝。她侧着脚一跛一跛跟上去。一边说:「你对人家太没礼貌了。」
  祥春不理会她,快进门才放慢脚步,站在门廊细微的灯光下说:「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和他来往了。」
  她不知道祥春为什么对她和大方伯来往这么敌意。祥春问:「这么晚了,你整晚和他在一起吗?」
  「我去他家。」
  祥春不说话,径自走进门。祥浩要跟上去,但刚才扭伤一停下来,再要起步,扭伤的地方特别痛,她不禁叫了一声,祥春回头见她举步困难,返身扶她进门。祥浩把背包丢在矮几上,跌坐在椅里,揉着脚踝。母亲走过来,吩咐祥春拿万金油,她要帮祥浩推拿。祥春走过来,递给母亲万金油。母亲打开瓶盖,挖出一些油膏敷在她的脚踝关节附近,然后一只手捧着她的脚心,一只手为她推拿。有力的手在皮肤上揉出一股热气传进她的筋骨里,她想着大方伯交代她向母亲说年糕好吃,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母亲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朋友家坐坐。祥春在一旁,一声不吭。
  给我一枝笔,压你的穴道。母亲说。
  我的背包里有笔。祥浩伸手,示意祥春帮她拿背包。
  祥春从茶几上拿起背包,说,我帮你拿。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背包。祥浩想阻止已太迟。事情在这一瞬间注定了真相的揭晓。二十几年的隐瞒,在这个轻轻的打开背包的举动里,赤裸裸的,从久埋的幽洞里醒来。
  祥春拿出一盒保险套,他的手几乎凝结在空中,祥浩看见他的举棋不定,看见他悲痛的神色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如临大敌。那是晋思给她的,最后一夜,没有派上用场的保险套,她随手放在背包里,因和晋思分手,没刻意把它丢弃,仿佛想留着他手上的温热,也就一直搁在背包里。母亲背对着祥春背对着她的隐私。祥春递给母亲一枝笔,同时望向祥浩,他冷肃的脸上浮现鄙夷和近乎绝望的哀伤,祥浩心头一震,这个表情带着什么严重的信息对她判刑,难道祥春判她有失礼教,但她长大了,她有交男朋友的自由。她投给祥春一个反抗的眼色,怀疑是不是祥春怪她从没告诉他晋思这个人。但祥春收到了她的眼神,他的脸顿时失去表情,仿佛彻底的失望。然后,是他的声音,告诉母亲说,妈,祥浩和大方伯交往一段时间了,你自己问伊吧!他把那盒保险套塞给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