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彻夜,大方未眠,人仰躺在床上,布满血丝的两眼痴痴望着天花板,脸部肌肉一会儿悲痛地扭动,一会儿苦苦地儍笑,有时却是毫无表情,八年等待似乎随风逝去,没有声音,没有痕迹。
  直到东方露出一线白,他惫极,两眼忽忽睡去,猛然醒来,明月的身影在脑海里,他仿佛不曾睡着,一直觉得这个身影在他身边。大方跳起,从床边柜子拿出两把口琴走了出去。他妈妈见他走出去,关切的声音追着他说:「不曾见你睡到中午,也不敢叫你起来吃早,现在怎么不吃中饭就要出门,不怕饿死……」
  他来到明月家。中午,大家吃过饭都在午睡,明月无心无绪,正想到盐田收盐,她拿出斗笠面巾,站在檐下正想穿戴,忽而瞥见大方走进来。他神情萎丧,两眼充血,短髭隐现,明月心惊,六神无主地望着他。
  「你疯了,中午要去收盐,你以为你是日头晒不死的?」大方责备她自过年以来常中午收盐,虽然春天日暖,可正中午收盐两小时,足以让人头昏脑胀。
  「你已经避开我了,晒日头去收盐可有必要?」大方站在她面前问,他看见明月惊惧慌张的乌黑大眼睛直望着他,他整个心都碎了,他谴责自己不该这样跟她说话。
  「跟我来好吗?我不想吵醒其他人。」大方放低声音,眼睛未曾离开她。
  明月放回斗笠面巾,随着大方往驻兵台的方向去。
  他们走上驻兵台下的堤岸,这里离村子远,村人大多睡午觉,河上没有竹筏作业。海风咸咸,日头艳艳,眼前望去是河流连接外海,他每次捕鱼进出的河湾。他在岸上坐下,两脚悬空在岸壁,脚底往下四五尺就是河水,小小的大肚鱼在清澈的水里游梭,姿态悠闲,大方呆望鱼群一会,明月也坐下来后,他平静问她:「你要结婚了?」
  明月点点头,不能看他,不能看了,再看眼泪就会像那河水一般幽幽流下来,她把眼睛望向远远的,远远的海与天的蓝白交合处。
  大方拿出两把口琴,将仍包着红纸的那把递给她,他说:「我元宵那天说过有样礼物要送给你,就是这个,如果我的话还值得你记住,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要欢喜时才将伊送给你,现在我不欢喜,但是我必须送出去。」──啊,明月,你可知我说这话时的痛苦,我当初买口琴哪会想到有这款结果──。
  「我若捕鱼一回来就将伊送给你,你选择的对象说不定有我。是我自作孽,为了骄傲,其实我的感情值什么?比泅水的大肚鱼还渺小。」
  「不要这样说,我的婚事是父母决定,我妈妈为了留我在厝,坚持要我招赘。」
  大方面向她,她垂下头望着河面。
  「你应该早说,事情也许可以解决。」
  「……」
  大方平息的激动现在又复燃了:「你可知?从你十二岁起,我就发誓要等你长大娶你为妻。这几年,我父母无时不催我结婚,因为我是独子,他们期待早日看到孙子,你才几岁?你父母厝里拢依赖你,我怎能要求你?已经等八年了,我估计再过两年明玉大得足以替代你时就跟你说明,谁知我慢一步了,这八年的等待只像一阵风,吹过就无声无息。难道你一点拢不知我对你的情意?」
  大方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可是又能怎样?明月抚摸包着红纸的口琴,说:「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会没有梦想?……」明月眼泪管不住,眼前河海模糊一片,她把口琴放到胸前:「你是独子,我们完全没有希望。现在婚事已定,别的不必再想了。」
  大方拿出自己的口琴,抚了抚,说:「这是同款式的口琴,我也买了一把,原来想教你吹,看来只能给你当纪念,如果你看到它会想到我,我十分感激,我手里这把我会将伊当作你,看到伊就想到你……」他把口琴凑到嘴上,对着海风吹起来,曲音很悲切,反薄着,驻兵台上的赖站在台上,听着这悲凉的琴声。
  大方停止吹琴,唱着:
  天顶的月
  阮心内的月
  光光照着阮的去路
  怎样一时风云起
  月色黯淡失天星
  让阮船行大海
  茫茫找无路
  他放回口琴,问:「我以后可以到你家找你吗?」
  「若是正当……」她发现大方向她伸过手来,她的眼泪又涌出了,模糊的视线使她看不清楚大方正伸过来颤动的手,原来想牵她手,考虑了一秒却移到她眼眶,将她的眼泪拭去,她面颊碰到他的手整个地燥红起来了,大方环住她的肩,将她揽近他,她迎上去,两张脸靠近,眼里都含着泪光,她的唇轻轻点上他的唇,心头震荡欲裂,她挣开他,抓着口琴站起来,一转身走下堤岸往家疾步而去。大方坐在原位,望着茫茫河海,身子颤动不已。
  赖在驻兵台清楚看到这一幕,脸上交织复杂的,似乎想起自己过往的同情神色。
  第三章 离乡
  1
  明月全然没有受过男女教育,村人保守的观念绝对不会在女儿临结婚时给予任何男女关系暗示,为人父母以他们过去的经验含含糊糊认定儿女结婚后自然明了一切,天地情事都有它自然发生的时机,人本不必事先强解,然而有些父母也许忘记在他们初为夫妻时,曾和明月有过同样的惊惧。
  新婚的明月对庆生的印象只有粗暴与贪婪。每天一入黄昏,她站在盐田中望着和她一起担盐的庆生,恨海无涯,为何这位与她勤劳工作的男人,一到了夜里却张牙舞爪扑向她,做为一名妻子,她不敢也似乎不该抵抗,最初几天的痛楚后,她虽然偶尔也会因庆生的抚爱心生愉悦,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如果庆生不是那么蛮横粗野,那么草率着急,也许她会有点喜欢。明月怕黄昏过去,怕月娘升上天的那刻。她无法理解做这样的事除了逞欲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她成天郁郁寡欢却又不敢找人询问商量,这种事连对自己妹妹也是讲不出口的。
  和先辈走过的路、阅过的经历一样,入夏的时候她肚子大了起来,月信错过两个月,这凸出的肚子岂不明白了,她终于知道男女关系种下的果,原来天地自有它的道理,自此她默默接受夫妻床笫之事,把先前对庆生的嫌恶也渐渐淡化了,肚子里的新生命吸引了她所有注意力,没有一件事对新生命的暗示更加令人兴奋。
  呕吐的罪犯不上她,她的强壮身体和忙碌足以让她忽视呕吐的感觉。除了晨起偶感头昏外,她成日屋前屋后养鸡做饭下海,她每天都到河里抓鱼虾做晚饭,原来以为庆生来了,可以替她做这些工作,没想到庆生竟然不识水性,见水胆怯,明月倒不在乎,河上抓鱼捕虾的事仍由她做。最失望的要算阿舍,阿舍原来打如意算盘,她以为庆生可以白天晒盐晚上随船出海捕虾或每年出近海捕鱼一次。她以为他是海口人必识水性,相亲时省了这一问,竟把全盘计划打散了。
  新婚头半年,庆生初来人家,举手投足十分规矩,对两位大人百依百顺,凡是阿舍交代的事,他马上完成,这样的勤劳补足了阿舍对他不识水性的不满。庆生渐渐与村子混熟了,这村子不过几百来户,每户人口与行业庆生大约都明白了个大概,位于村子最中心点的杂货店是他没事时最常去消遣的地方,在那儿买包烟,坐在店口长板凳和四路兄弟天南地北聊天,人人都跟阿舍说:「你这个女婿真有人缘,啥人伊拢有相识。」阿舍对这半子最满意不过了。
  明月怀孕初期仍旧和庆生一起担盐,衣服稍微掩遮倒也看不出怀孕,但一担盐有一百斤,肩头扁担一挑,越过格格盐田到泥台,看了叫人好不担心。她肚子渐渐隆起时,常常找不到庆生一起收盐,不知道去哪家讲话,讲了半天不回来,她只好找明玉一起收,明玉说:「二姐我来收,你有身不要吃粗力工作。」
  望着白纷纷盐田,她说:「雨期就要来了,现在不勤力收,雨期吃啥?你二姐夫无法捕鱼,我们没有多余收入,只有靠盐田和养鸡来为生。等我生完后,我们两个就去河里插蚵仔,以后卖蚵仔赚的全留起来给你和明婵办嫁妆。」
  明玉笑她:「二姐当了妇人巧会打算,可是河里容易长蚵仔的位置都给占了,我们棚子搭哪里?」
  「就搭在外围,蚵仔长多长少都没关系,我们搭得比人家晚自然是要吃亏,但是有收成总比没收成好。」她突然问:「你今年是不是十八了?」
  「嗯。」
  「有甲意的人没?」
  明玉羞涩地猛摇头。
  「若有甲意的要跟二姐讲,我替你做主,免得像我和大姐一样,年纪一到就随便找人嫁。」她想的是不愿让妹妹们重蹈她的薄辙。
  「这事还早呢。来来,二姐你坐泥台上,我来收,我来担。」明玉把明月推到泥台边。
  「我来收,你来担。」明月拿起耙子,望望天色,今年雨期来得晚才能做到入夏,保不定过两个星期雨阵就来了,趁现在肚子还不大,能收就多收一点吧。她弯腰,耙子往盐堆一耙,白白的盐落入畚箕里,明月熟练地将这畚箕的盐倒入又宽又高的盐笼,她比过去多了一个动作,放下盐的那刻,她会无意地伸手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