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明月叹了一口气,走到房间来,探身往床底下拉出一只小小坛瓮,坛瓮口封着泛黄的白棉布,中间紧系一条红绳,她解开红绳,扯掉白布,将里面的钱票银角仔全倒在床上,一清点,足足少了一半。明月将坛瓮拢到胸前,两颗斗大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到手背上。──庆生,你拿钱怎不跟我讲?私下拿走这些留着雨期用的钱不就等于偷窃?你自个去赌钱留我挺肚子收盐,你良心何在?原来你穷得没钱买结婚身穿是因为爱赌,原来你的乐天是因对生活没有计算──。明月深觉受骗,可又能向谁哭诉?
  阿舍来到杂货店,店老板阿金很诧异,迎出来问:「什么风将你吹来?整半年冬没见到你?近来身体勇?」
  「没勇走得到你这间赌窟?」阿舍气呼呼瞪大眼睛说。她一眼望进杂货店最内里那扇幽深门扉,两排堆满杂货的货架堵住半面门,使得原已光线不足的内里显得更阗暗,那里传来一阵水果久积的腐烂味,苍蝇不时飞进飞出,有几只甚至停在店前大竹盘的青菜上。
  「庆生有没有在里面?」阿舍只是随口问,不等阿金回答,拄起杖走向里间,拐杖一推,将那扇虚掩的门扉撞开,一阵浓烟迎面扑来,她的视线在这阵浓烟中像是得了严重白内阵,看不清楚眼前这一堆嘈杂的、浮动的男人,只感到喉咙奇痒难当,她抚着胸膛不断咳嗽,那群赌博的男人有几个听到咳嗽声回过头来看她。庆生正在脒骰子,嘴里吆喝,骰子落在钵中,他睁红眼盯着三颗骰子上的数字。阿舍咳嗽刚定,一开口就骂说:「死囝仔,抽烟抽得满间濛雾,不怕呛死。」
  这句话听得庆生脚底一阵冷,不是岳母的声音吗?她怎么来了。庆生一回头,阿舍的拐杖正好劈来,落在他肩头上,阿舍佝偻瘦小的身影站在他背后竟显得巨大如同一座山岭。庆生伸手接住那还要劈第二次的拐杖,满脸涨得通红,岳母竟然在众人面前羞辱他,她怎敢?
  「死囝仔,厝里事头不做,跑来这里赌家产,一个某大肚子放伊晒盐田,你有多少家产可赌?不是一个人而已?连娶某的本都没有,也敢来赌?是不是想要卖某?」她拿起拐杖又想劈,拐杖却紧捏在庆生手里。
  在场有人替庆生解围说:「知先婶仔,玩玩而已,没赌大,你庆生和我们大家兄弟,不会赌家产啦。」
  「免说疯话,谁人不知杂货店的赌间有时会把家产沉下去,你们这些放荡子欠人教示……」
  庆生摸起脚边的钱站起来,不高兴地盯着阿舍说:「走,回来厝,要教示厝里教示。」他几乎是把阿舍从赌间拖了出来。阿舍来到大街上,恶狠狠问他:「你钱从那里来?」
  「你免烦恼,不是从你荷包来的。」
  「死囝仔敢应舌,钱从哪里来?」
  庆生不说。阿舍还要继续骂,突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能把他逼急,免得伊做出什么胡乱事来,以后还要靠伊吃穿呢。于是她给自己台阶:「好,你有才干,没赚也有钱可赌,我哪惊饿死?」
  进了后间门,阿舍身子因这一折腾受不住,回自己房里歇息去了。庆生双手抱胸坐在屋裔下,平日的乐观活泼一扫而空,脸上爬满了阴沉不悦和羞怒,啃噬他所有伪装的自尊,越发激起他心里一股怒火。从认识明月一家开始,他并没有说过谎,是的,庆生想,──我没有说过谎,除了隐瞒一些事实外,我并没有刻意骗谁,我一点错也没──。他企图再把自尊建立在没有说谎的「优良品德」上,羞怒却啃痛了他,那痛正是他的行为无法受到别人尊敬的警示。
  明月见他一个人坐在檐下,也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他身边,反正除了明玉在灶间做饭外,院里没人,正好讲话,若在房里讲,难保母亲不听到。
  她轻声问:「那些钱是你拿的?」
  庆生看她一眼,不回答,跷起腿来不断晃动。
  明月的个性非要把事情谈个清楚,像跟商贩子谈价钱一样,她辛苦赚来的就不能有一分一毫的委屈:「你知道我存了多久?剩那一点点这个雨期要吃啥?明辉暑假后读册,我拿什么给伊缴学费?」
  「明辉又不是你后生,伊要读册不会去跟伊娘拿。」
  「你不是不知道妈妈怎么说,这个厝要我们担,你不能没责任。」
  「我又不是你家请来的奴才,再说奴才也有薪水拿。」
  「你当初说要顾这个厝……」
  「你静静可不可以?」庆生不能忍受人家要他担责任,自从他父母去世,五婶婆疼他,哪会要他为什么事负责任。
  「你没问我就拿了钱,我怎能静静?何况你去赌博我还没追究呢。」
  庆生的自尊像给猛咬了一口,──刚才你娘教示我,现在又轮到你来教示我,你们这两个女人要把男人缚死才甘愿──。庆生皱起眉头说:「叫你静静不会听?我赌我高兴,你管什么?」
  明月不依了,她岂能吃亏。她怒说:「我是你的某,我哪样事没艰苦到?你盐不收,跑得不见人影,我肚子一日一日大,蹲不下去了,你还装作没看到,偷拿钱整天屈在赌间内,不怕见笑……」她还没讲完,庆生一巴掌热辣辣刷在她脸颊上,这女人多烦哪,庆生把刚才在赌间阿舍给他的屈辱都藉这一巴掌还给了她女儿。──那老怪物,竟在我肩头上狠狠劈了一棍,我男子汉怎能吃下女人的气焰──?庆生恼怒,又是一巴掌刷过去。
  明月冷不防接到这两巴掌,身子差点从椅子上震落下来,这男人多粗暴,竟敢动手打妻子,她咬牙切齿站起来,多想回他一巴掌,可是那岂不玷辱了这双正直的手。她抚着滚烫的面颊转身回房,热泪一边落下来,她虽恨他,但也同情他,因为他是那样穷得不得不偷她的钱,藉赌博麻醉责任的背负,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她夜夜与他同眠,肚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啊,她倒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崩溃而出,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无能把孩子消失,也无能捡回过去没有庆生的日子。那流出的眼泪仿佛是心灵泉源的涌出,一点一滴,泉源似乎要耗尽了。
  明玉见二姐夫打了二姐两巴掌,心里痛恨非常,拿了煎杓想冲出去理论,才跨出灶间门口一步就马上折回来,二姐夫方才愤怒的脸现在委靡地缩到墙角边呆呆地望着空中,阴郁的神色把本来饱满的方脸吃掉一口,显得瘦削而骇人,明玉退回灶间放下煎杓,赶到明月房。
  「二姐。」二姐也是一脸狼狈,泪水把眼眶泡得红肿不堪,明玉拿袖子擦擦她眼睛,说:「想不到姐夫伊是这款人……」
  明月急急抓住她手,说:「不要跟人家说伊打我,伊一时气愤,才会这样。」
  「好,我不说,可是你有身自己要多保重。伊现在就像一只落水狗,倚在墙边不震不动,不知在想啥?看起来很落魄。」
  「这个人一向是真好,不知为何最近变款。」
  「伊哪有钱赌博?」明玉问。
  「也许跟人家借的。」明月不愿庆生在姨子面前因偷钱一世人抬不起头。
  明玉轻叹一声,说:「我还得去炒菜,晚饭还没做好。」
  「我来帮你,我歇够了。」明月爬起来。她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她,她先洗了一把脸,就到灶间帮忙。庆生已经不在潘下,明月看到檐下那两把空椅子,一阵心痛,可是她已分不清心痛的原因。
  堤岸上,庆生往西走,往驻兵台那片汪汪大海走。临近暮色,许多竹筏准备结束工作回家吃晚饭,小渔船上也有水手提了探照灯准备晚上涨潮时出海捕虾。一群挖蛤仔的姑娘在对岸辛勤地弯腰寻找蛤仔穴,而河水正一吋吋往她们踩着的浅滩上爬。庆生看见这一片河景,恐惧追击愤怒、羞愧而来,他从来怕与水亲近,却落在这一片海口地,除了晒盐,他几乎一无所会,阿舍把家里这样一副重担交给他和明月,若不靠这条河补贴收入,如何能支撑家计?而他对河水海水竟是一点临近的勇气都没有。他心虚到几乎畏缩,恐惧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支撑家计,现在只有靠明月打算。他泊见明月犹如怕见这条蕴藏许多金钱的河流,明月能力胜于他,没有他,她依然可以担盐,可以下海抓鱼虾,每次见到她他都有一种管不住她的感觉,刚才她又那么叨念他,他若不给她巴掌,这女人眼里终会没有他。但是打她又令他不安,他爱她,他自认他娶的是全村子最能干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如果她不甘心,是否他会失去她?失去这个栖身的所在?他是招赘的丈夫,控制得了她的气焰吗?
  庆生深深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着,却没想他赌博的对错,人生若不赌日子怎么度过?玩各种牌不但是他的乐趣,他也寄望这些游戏带给他一些好运,赢钱过日子。
  他走在堤岸上,一来避免方才的尴尬场面,二来心虚的感觉引领他来对河水尝试亲近的勇气。直到他走到驻兵台,望着河面呈扇状向大海缓缓流去,无际的天海辽阔气势令他心生仿佛要遭毁灭的胆怯。他更加肯定他不属于海,除了曜盐外,他在这村子无法另谋出路,可是明月能,明月总是有办法的,管他呢,时到时担当,没米才煮番薯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