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照庆生的话跟阿舍说,阿舍拿起床头杖就要往她肩头打,看她也是一副跃跃欲飞的样子,心碎地放下拐杖,问她:「这间厝要怎么办?」
「明辉毕业可以扶了。」
「一个读册囝仔,我不敢望伊有气力担盐。」
「担一阵子,不行再说,你没看很多人都去都市打拼了,你若让我和庆生去,不定几年有成功,较赢晒一世人盐田。我们若赚有,怎会没你一份?趁这时明婵未出嫁还能照顾你,你就放我们去奋斗。」
阿舍想着外头世界,真的有金山银山等人开垦,明月肯吃苦,放她去,不怕伊不打拼,倒是庆生学好学坏难说,她担心的是庆生。
「明月,不是妈妈无情要留你们看我老,今日庆生在我们厝,你若受委屈还有父母在,伊不敢太过分,你们若出去,伊的个性不稳定,若在外头受啥不爽快的事,回来找你出气,我惊的是你吃苦无人照顾没人让你靠。」
她听得心酸肠裂,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妈妈还是顾虑得周到,身子虽糊涂心眼却明,守分守两,原是怕她吃了庆生的亏。
「妈妈,我有自己的家庭,囝仔也四个了,不能再靠你遮荫,你免为我烦恼,我自己会保重。」
「唉,鸟仔翅长硬了怎还留得住?看庆生伊是一时也待不住了。你们要去就去,不过囝仔要留在厝内,一来你们初去,地头生分,又要找头路,囝仔带在身边只有拖累,二来,赚了钱寄回来餐囝仔,庆生才不会拿钱胡来,你们还欠人家一笔债,初去时若不赶快寄回来还,以后脚步要踏进村就难了。」
「多谢妈妈替我看顾囝仔,我若生活安定下来就把两个大的先接去读册,两个小的留着,每月会按时寄钱回来给你。」
「我若收到钱,替你跟会,过个一年,先标会还钱,再慢慢纳死会。」
母亲已经同意他们离开了,庆生得意得心头沸腾,明月问他:「我们一时去高雄,要住哪里?」
「烦恼啥,一班车转到高雄,先去找我同村的,我知道有几个已在高雄讨生活了。」
「先通知一声才不打扰。」
庆生照她的意思做了。
离开那天,明婵手里抱祥云,祥春、祥鸿、祥浩并站在院子,祥春已读二年级,懂得父母这次离乡很不平常,他安静地看着他们,祥鸿拉着明月农裤,哭泣着要扯下她的包袱,四岁的祥浩睁着圆亮的大眼睛问明月:「妈妈,你要去哪里?」
「去很远,你要乖乖听阿嬷的话。」
「你是不是去赚钱给我们买米奶和衫裤?」
「谁跟你说的?」
「阿嬷。」
「是,妈妈和爸爸有闲会回来看你们。祥鸿,放手。」她抱起哭泣的祥鸿,祥浩走来扯她手,不让她抱祥鸿,庆生见状将祥浩抱起,祥浩小手环住他的脖子,不知离别,高兴地说:「爸爸,我长大了也要去赚钱。」
「赚给爸爸花?」
「还给妈妈花。」她笑得两眼闪亮闪亮,让庆生难舍难分。
放下孩子,阿舍将祥鸿祥浩揽在身边,两夫妇转身走了两三步,明月回过头来,看见祥春站在屋檐下,与她四目交接,安静地淌着眼泪。她回过身来,眼泪也悄悄落下来,脚步艰难又沉重,却又不得不狠心跨出去。──我的心肝子,为了将来,我不能不走,你要记住昨暝妈妈交代你的,要好好看顾弟妹,你一定会听话的,心肝子,你最知妈妈的心了──。
第四章 港都夜雨
1
今日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都市
路灯青青照着水滴引阮心悲意
青春男儿不知自己要走叨位去
啊……飘流万里港都夜雨寂寞暝
想起当时站在船边讲得糖蜜甜
真正稀微你我情意煞来拆分离
不知何时会再相见前情断半字
啊……海风野味港都夜雨落未离
……
谁家的收音机时时播放这首歌曲,悲切的歌声,传满整条炊烟袅绕,暮色昏黄的弄巷,明月坐在屋檐下,拿叶扇对着小泥炉搧风起火,脸上熏得通红,喉咙呛塞,有时咳两声,有时泪水点点,也不知是伤悲还是烟熏的,只觉初来高雄的茫然给那歌声传到了十分,声音虽是男儿的感慨,两情相比,足够令人心酸魂断。
那天别了家门儿女,转了一天车,到高雄已是黄昏,港都飘着斜斜细雨,他们右手撑伞,左手拎行李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住在盐埕埔的庆生同村朋友。那朋友在渔港工作,租了一间小木板屋,里头只有一张通铺和一个小小厨房连餐厅,一家四口都睡在通铺上,为了他们到来,在通铺连厨房的走道上铺一张草席,她和庆生睡在这张草席上,身上盖的是他们行李带来的薄薄被单,走道上可以闻到厨房油腻的臭味及厨房外厕所的尿骚味,屋外雨水打在铁皮窗板上,滴滴咚咚,蟑螂爬在他们身上,麻麻痒痒的,湿粘粘的身子,阴惨惨的异乡睡梦,出外人的悲凉谁人能懂?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大方初至高雄,是否也受过同样的罪?这都市的窄屋窄巷实在比不上村子厝院的宽阔呀!
然而都市毕竟是都市,车子驶进高雄的那一刻她就体会出这个大都会的壮阔,是她从来也无法想象的繁华世界,街上有那么多的摊贩和人群,过了一条街又是密密麻麻的住宅。车子走了半小时,沿路都是住宅与人群,这样的盛景佳里小镇哪可相比。过去她只以为佳里就是繁华世界,今日方知那不过是汪汪大海里一颗小小的珍珠,难怪常出海至各港口的大方几年前就下定主意来都市。这里有五光十色诱人的霓虹,但那霓虹也令人如船行大海,茫茫失落不知去向。好几个夜晚,她和庆生走在霓虹闪烁的街上,夹在人海里,直觉得自己要被这人海灯浪吞噬了。工作未有着落,身上只有几块钱,城市越大越显个人的卑微渺小。举头处处是机会,找起工作却处处碰壁。
找不到工作的窘态下,明月连想找个顾家下人工作也乏人引介,他们认识的朋友都是出外谋生的劳工阶级,和需要佣人的家庭牵扯不到关系,想到市场或夜市摆个摊位又乏资金,每天两人相伴到街上找机会,人海茫茫,无有结果。庆生的同村朋友给他介绍渔港工作,他们需要多一位卸货搬鱼的人,庆生天生不爱水与腥臭,即使失业也不愿就这份差事,明月抢着要这机会,可是渔港需要的是男人。
怎会是这景况?陌生的港都霓虹之夜,雨丝斜斜飘来,飘得出外人心里一阵凄凉。每天在外漂流,口袋钱银越来越薄,明月心里也越来越焦急。
正当这位同村朋友逐日对他们的久住感到厌烦时,庆生的大兄也从嘉义搬到高雄来,他来探望这位朋友,不想遇到庆生夫妇。庆生见到兄长仿佛见了救星,一刻也不能等地开口借钱,令第一次见到大兄的明月窘迫得不知如何自处。
这位大兄比庆生年长十一岁,他见了庆生,掩不住喜悦:「庆生,你何时来高雄,我怎不知道?」
「才来两星期,在找头路,身上的钱快要干了,大兄,你有没有钱可先借用?我必须先找个地方住。」这位大兄自父母过世后靠走私养底下几位弟妹,庆生对他既崇拜又敬畏,既逞骄又依赖。
「我也才来高雄十天,钱是没,但有好运给你,现在高雄港缺人,我就是来码头做事的,你也来,一定进得去。」大兄长得人高马大,十分硕壮。
明月听说有工作机会,赶紧问:「女的需要吗?」
「现在很缺人,连女的也要。」大兄注视这位初谋面的弟妇,想不到出落得标致动人。
经大兄引介,他们进了码头当临时工,因在岸上工作,庆生倒能接受。工资按天数算,有轮船靠岸他们卸货才有薪水可拿,遇上进口淡季,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出勤,不出勤也罢了,可利用时间打零工,可恨的是,庆生原性不改,等船只进港的空档常和工人在码头里聚赌,因怕警察抓不敢赌大,但若常赌,小输赢累积下来,也够令人为生活提心吊胆。
他们在这临马路的巷子租下一间日式木房,与大兄家只隔马路。木房原是一个宅院分割加盖的,里面只有一张通铺,下了通铺一回身就是大门,吃睡都在通铺上,铺边一扇小窗,窗外隔条阴沟又是一户人家,收音机的声音从这小窗飘进来,也飘到门口,明月常蹲在那里生火做饭,男子唱歌的声音令她感伤。下雨的时候,把小火炉搬进门内那一片旋身之地,人趴在铺上俯身炊煮,煤炭烟味迎面呛来,熏得眼泪鼻涕交流,蔬菜米饭都摆在通铺边缘,做好饭,碗盘底下垫张旧报纸,两夫妇对坐在铺上夹饭菜,人家的收音机又送来男子歌声:「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都市……」真是个凄冷的风雨港都,她有时吃到自己眼泪咸咸的滋味。
但是这样的艰苦何尝会难倒她?再困难她也不退缩,既然来到这块繁华地,只要肯做,还怕饿死吗?
头一年,她急于还债,每月赚的钱留下房租和伙食费,剩余的全数寄回乡下。祥鸿也进小学了,她寄回去的钱不止要缴会款,还要养小孩,她把伙食费减到最低,经常是有一餐没一餐地饿肚子。一年来,身穿也没添一件,丰润的双颊消落了,脸庞显得窄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