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祥云,伊太小汉,阿嬷不让伊出来。」
  祥浩奔下堤岸去了,乌亮的细发在风中飘,他见她到了家门,和祥云一起追逐鸡群。他应该带她到家门,但见了那男孩后,他的热情好似在一瞬间消失,心中有一个孤独的声音在嘲笑他:──明月为庆生生子总是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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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生和明月带祥春祥鸿回乡见阿舍,顺势要带祥浩回高雄念小学。祥浩已与父母生疏一年多,这天明月回来,祥浩躲在屋角偷偷望着母亲,她日夜挂在嘴边的母亲就在厅里和阿嬷阿姨聊天,母亲手里拿了一大串刚上季节的龙眼分给身边的小孩子。龙眼呀,她每次经过杂货店都梦想有一天能吃到的东西,她多想也走进厅里分一串,可双脚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厝角。邻家的小朋友也躲在她身边好奇地望着她家大厅,问她:「那是你妈妈呀?」
  祥浩不答,她看见祥春和祥鸿哥哥,好高呀,他们还是她哥哥吗?爸爸抱着祥云,祥云为何一点不害羞?
  妈妈和明婵阿姨走出来了,四处寻找,明婵阿姨看见她,把她从厝角拉出来,说:「妈妈回来了,去叫伊。」
  明月走近,祥浩长高了,皮肤晒得黝黑,在这海口吹风晒日怎会不黑?祥浩不肯叫她,明婵说:「每天念妈妈,妈妈回来反而不叫了。」
  明月拉起她,问:「阿嬷说你爱玩,每天都在外面玩,让伊找无影。」
  庆生也来了,说:「爱玩的小姐,看,晒得这样黑,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我没去岸上玩,只有大方伯回来我才跟伊去。」她开口了,第一句就令明月灵魂惊得几乎昏吓过去,大方见过祥浩了?他可看出什么了?他何时回来?回来几次?现人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在脑里却不能问呀,庆生也在,明婵也在,祥浩又对她认生,她把问题压入澎湃的心底,一点也想不到一回来大方这个名字就扰乱了她。
  阿舍这年五十八岁,嬴弱的身体使她看起来像个六十多的老太婆,嘴边的皱纹爬到颚下来,干瘦的皮肤冒出一条条血管。她的背驼得厉害,走路全靠那根拐杖支撑力量。明婵二十五岁,又逢上明辉当兵,从明月踏进门的那刻起,阿舍就不断抱怨,说这家马上就要垮了。
  「虽说市内三轮车不准踏了,你阿爸今年可以回村子里,可是伊已经六十了,就算有车可踏也没气力。明辉当兵,明婵也有对象,二十五岁的女儿不能再耽误,盐田没人可晒,这两年我又喘得厉害,人参汤怎样灌拢无用,一间厝好似要倒下去,不知怎样较好。」
  阿舍的意思无非要她夫妇寄钱回来养家,奉养父母,她坚持祥云一定要留在她身边,明月只好依她,事实上她也没能力带祥云去高雄,实在是照顾不来。明婵私下里跟她说,她的对象是同村青年,她愿等个年余,待明辉退伍才结婚。明月望着这位与她有点神似的妹妹,多少祝福在心中,她有福气可嫁给相恋的同村青年,如何同是姐妹,排位不同就有这款天差地别的差异?若她和大方当初能如愿,也不会有祥浩来藕断丝连,铸成一辈子无可弥补的憾事和牵挂。
  七八月多跪风,离乡这天,清晨风雨交加,河水湍流,河面水位不断上升,家家户户都掩了门,明月坐在屋里着急,明日码头黄豆船来,她和庆生必得出勤,又是祥浩入学注册日,日子耽误不得,阿舍见她面有愁色,说:「天公留人,这款风雨,海水都会倒灌,人怎可出门。」
  「不走不行,下午风若歇,我们赶夜车也得回去。」明月坚持,她望着庆生,怕他有退缩,可是庆生站在窗口亦是焦急。
  窗外大雨,下得白茫茫一片,堤岸远远过去的防风林成了一片隐隐摇动的黑影子,蚵壳瓦片给风刮得四处翻飞,落在院里的雨水在低洼处几乎积成了河面,粗大的雨滴在这河面上如千针万箭弹跳。自他来村内,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台风。
  「丝瓜架下的鸡笼拢盖了?」阿舍问。
  「早上我和明婵拿铁皮盖了,上面压了石头,可是照这个势面看,应该把鸡笼搬入厝内才妥当。」明月说。
  孩子们在屋里听到雨水狂落屋瓦的滴答声和怒吼般的风啸,都躲到床上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圈,他们既兴奋又害怕。站在窗前的庆生忽然说:「河水倒灌了,水拢冲过岸了。」
  大家都围到窗口看,阿舍躺在床上一直喃喃说:「我讲会倒灌就会倒灌,海口住一世人了,这款天我还会不知?」
  庆生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这间厝是面对河岸的第一排,过了前头池塘就是岸,河水若倒灌得厉害,第一排房舍首当其冲,他们得有准备。他吆喝孩子们:「把土脚(地上)的东西拢搬到眠床上。」
  阿舍懒懒地说:「也不必这么紧张,河水若灌过来,岸外的土地这么平阔,水一分,淹不入门槛,每次倒灌都是虚惊。」
  「可是雨势很猛。」
  「风若停雨就去,你看下了半天,门前有无积水?」阿舍说。
  「低的地方有浅浅的水,可是水原来入水池,水池通河流,现河流满了,水池水也排不出去,水不会进来吗?」庆生难得面露忧心。他原来也有可忧心之事,明月心想,是因威胁了生命,还是真担心这天出不了村?
  「你莫烦心,我小时也曾见过几次海水倒灌,只有一次水进了厝内,不过那次刮风前就已连下三天雨,土拢浸饱了,真正起大雨刮海啸,水没地去,才入厝,这次来得急也会去得快,莫担心,只是内面盐田地势比这里低,又没水池可泄水,下这款大雨,怕车路走不通了。」明月解释她多年的经验给他听。
  庆生说:「雨若停,我们还是要赶紧回高雄。」
  她第一次觉得欣赏他,他竟有这般勇气在风雨天决心回高雄,怎么以前她从没发现他有这么择善固执的时候,她怪自己因恨他常动手打她而忽略了他的好处。
  果然过了中午,风停雨歇,河水水位仍高,但湍急足以泄水,一小时内水位比岸面低了约两尺,可是满村是淹死的鸡只和鸽子,一些人家来不及把鸡关进笼子,鸡只淋得一身湿,地势低的地方积水急流,把鸡也卷走了,搭在树枝间的鸽笼也给吹倒了,鸽子一只只躺在树底下。明月和明婵检视自家的鸡笼,给风刮得支离分散,有一笼已破碎,里头七只鸡全奔散淹水,其余的铁皮全飞走,笼里受惊的鸡只将头埋在羽翼下,毫无生气地蹲卧着,阿舍看得愁眉不展,怪明月明婵没把鸡笼挪进厝内。
  村长广播说今天客运车进不了村,明天能否进村要看路面退水修复的情形,急事出村的人可过桥至邻村,那里交通不受影响。庆生马上决定要过窄桥去邻村搭车,阿舍依恋不舍,明月兀自感动,庆生却是另有原因,码头里一年不能旷工三次,他已因赌博旷了两天工,明天若赶不上,工作就要丢了,若丢了码头这份差事,明月必不饶他,又如何向待哺的孩子交代,他无论如何要赶回去。
  祥浩向来与明婵阿姨同房共眠,如今要去高雄,房里属她的衣物大都要带走,明月在这房里替祥浩更衣,见她颈项挂了一条粉银珠炼,几天前她就见着了,以为是明婵买给她当玩物,这时她顺口问祥浩:「这条珠炼是不是明婵阿姨带你去佳里买的?」
  「不是。」祥浩有点得意地故做神秘。
  「那你怎有这条?」
  「是大方伯母送我的。」她得意洋洋的说。
  大方伯母!明月像给迎头灌了一盆冷水,一场糊涂梦匆匆醒来,大方是娶了妻的,如何自他走后她的想念里从来没想到有这个人,祥浩叫得多轻易自然,那人是伯母,堂堂是大方的妻。
  「伊怎会给你?」
  「大方伯带我去伊厝看电视,伯母就从伊们的妹妹脖子摘了给我。」
  「谁人是妹妹?」
  「大方伯的女儿,还有一个弟弟,伯母肚子里还有一个。」
  一股妒意袭上心头,祥浩叫她清醒叫她懂得,他终不是她的人,犹如她也不是他的人,上天做了最好和最坏的安排,让他们带着彼此的心去和另一个人结合,各自生儿育女后,两颗心都破碎了,他不能完全属于她,她也不能完全属于他,好像是一场情志的追逐,没有跑完全程,但她赢了,只有她知道她是赢家,因为有祥浩,她拥有他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取走的一部分。
  「大方伯可有疼你?」
  「嗯,伊带我去岸上散步,吹口琴给我听。」祥浩开始滔滔不绝讲着大方伯这个人,显然这小女孩喜欢他,他吹口琴给祥浩听,莫不是对她还有依恋?他,也有四十了,不知是否英挺依旧?──祥浩说得那么充满崇拜仰慕,父女天性,大方呀,你可有一点点怀疑?看出伊与你四肢神色的相似?还有那两道黑眉,如果你够细心你可以猜想而知的。──
  可是明月又希望大方未察觉,他已有自己的家庭了,祥浩是她的,她要将祥浩永远留在身边,保留着这个神秘的过往,及过往那不可再的情感。她要将他淡忘,淡忘了这个有儿有女有贤妻的男人,淡忘了这个六年不曾回来打听她音讯的男人。她亦有家有儿有女,所有的痴心妄想只是一场空,生活下去,教养子女才是往后的一切,她和他,已是桥归桥路归路。她牵起祥浩,要带她走她们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