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72节
  江灵说着说着眼圈已红透,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着转。
  沈识因瞧着她这般模样,心头酸涩难当,柔声劝道:“妹妹快莫说这些了,往事已矣。既然选了这条路,该想着如何把日子过好才是,岂能这般委屈自己?你且告诉姐姐,这病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还有法子医治?我问许夙阳,他却总是含糊其辞。”
  江灵年纪尚小,遇上这等事本就惶惧,这些时日心里压着千斤重担,又无人可诉,终日闷在房中。有时浑身发起痒来,直教人坐立难安,几欲发狂。除了母亲偶尔来宽慰几句,许夙阳虽也常来探望,可两人皆是这般光景,谁又能比谁好些呢?
  江灵垂首静默良久,纤细的指尖将帕子绞得发皱,终是颤着声开口:“姐姐,我告诉你实话,你千万莫要传出去,确实如此。在我与许夙阳相好之前,并不知他可能早已染病,连他自己也浑然不觉。那时我与他花前月下,只当能这般长相厮守。”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许夙阳待我原是极好的。可谁知……谁知我们在一处后不久,他便开始起这些红疹。起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后来……后来我发现不止我们二人这般,连林苑竟也是如此。”
  林苑?
  言至此处,江灵已是泪盈于睫,声音里浸满凄楚。
  她哽咽着继续道:“许夙阳这病怕是林苑传的。许夫人知晓后雷霆震怒,将她拘禁起来重重责罚,那林苑这才吐露实情。她说这病原是从一个男子身上染的,那人表面称是她的兄长,实则是她相好。”
  “他们从小镇结伴来京,林苑早年曾在烟花之地谋生,结识过不少男子。那位‘兄长’也在青楼当差,二人相好后私奔至京城,专挑富贵公子设计行骗。”
  “林苑在京中假作卖花女,刻意接近许夙阳,后来便有了肌肤之亲。她本意只为谋财,不仅卷走许夙阳不少银钱,还骗走一间钱庄的地契。”
  “林苑起初并无异样,直到她的‘兄长’到来后,她与许夙阳才相继出现红疹。后来才知道,是这位‘兄长’在外染了脏病,先传染给了林苑,林苑又传染给了许夙阳。”
  江灵痛声道:“许夙阳他……又传给了我。”
  “大夫说这是花柳病,是治不好的花柳病。”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沈识因浑身一震,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病。眼前才十四岁的表妹竟然染上了这等病?
  她急切道:“好妹妹,你先别慌,姐姐定会为你寻访名医。如今你既怀着许夙阳的骨肉,他现在待你如何?”
  江灵抽噎着道:“许夙阳他……因觉得亏欠,待我倒是体贴,这些时日一直延医问药。可他父母却极厌恶我,说我腹中胎儿也是不干净的孽障,逼我落胎,要我离许夙阳远远的。”
  她泪珠滚落:“但许夙阳不肯,执意要与我成婚。他父母拗不过,只得应下,却说成婚后不许我们住在府里,他们对许夙阳,已是失望至极了,连提都不愿提起这个儿子,将消息死死压住。”
  “那林苑与她所谓的兄长也被带走了,至今不知生死,只留下个她与许夙阳的孩子,那孩子倒是健健康康的。”
  江灵泪眼朦胧:“许夙阳近来身心俱损,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再难振作。他这一生怕是完了。”
  而她,何尝不是。
  沈识因听得心中百转千回,五味杂陈。许夙阳啊许夙阳,当初那个翩翩少年,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终究是害人害己。
  她望着江灵含泪的眸子,柔声问道:“好妹妹,你且告诉姐姐,如今作何打算?是仍要与他成婚,生下这个孩子,还是就此断了这孽缘?”
  江灵哽咽道:“几个大夫都劝我将孩子落了,说如今月份尚小,于身子损伤不大。他们都说这孩子即便生下来,怕也难康健,既怕染上这病,又因我连日服药,终究对胎儿无益。”
  她伸出布满红痕的手臂,泣不成声:“可不吃药又浑身奇痒难耐,腿上早已被抓得不成样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终究是条小生命,如何舍得?可若强要留下,岂不是害了他一生。”
  沈识因望着她这般凄楚模样,也不禁落下泪来。好好一个明媚少女,怎就落得这般境地?
  她温声劝慰道:“妹妹先莫要难过,待我回去便为你寻几位医术高明的太医来好生诊治。若大夫们都劝你舍了这孩子,便莫要强求了。否则你受苦,孩子生下来也要受苦。你年纪尚小,好生调养身子,将来未必不能重头来过。”
  江灵泪眼婆娑地望向她:“可是姐姐,我这般样子,当真……还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这都要看你自己的抉择了。”沈识因轻叹,“婚期在即,你定要静下心来想明白。这关乎你一辈子的路,你才十四岁,往后的岁月还长着。”
  她凝视着表妹稚嫩的面容,语重心长道:“姐姐今日与你说的话,你且牢记,莫要贪图虚华,平淡安稳才是真福气。人这一生,未必非要大富大贵,只要勤勉知足,自能过得圆满。若是以为嫁入高门便能改命,殊不知那朱门绣户里,多的是吃人的规矩。”
  “记住,这世上无人能替你决断人生。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凭你自己做主。在做任何决定前,定要再三思量,知道吗?”
  江灵听着这番话,不住点头。许久又哽咽道:“姐姐,我父亲怕是凶多吉少,我这般福薄之人,往后怕是再难有安稳日子了。娘亲这些时日夜夜垂泪,我看着心里跟刀绞似的。”
  “姐姐说的是,如今妹妹才算明白,什么富贵荣华都是虚的,平平安安才是真。我总想起从前在小镇的光景,父亲撑着船,载着母亲、兄长和我去捕鱼。那时山青水绿的,日子虽清贫,却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她环顾这雕梁画栋的屋子,苦笑道:“如今住进这深宅大院,反倒觉得四处冷清,连月色都透着凄寒。”
  沈识因见她能有这般醒悟,心下稍慰。这孩子自幼长在乡野,未尝过人心险恶,听了母亲对富贵的描绘便心生向往,这才踏错了步子。
  她不由暗叹这人生际遇——贫贱富贵,竟都逃不过各自的苦楚与不得已。究竟要如何,才能在这纷扰尘世中求得真正的圆满?
  她又宽慰了江灵许久,方才起身离去。刚踏出房门,便见江絮仍静立在廊下,竟是一直候在门外不曾离开。
  “因因。”江絮见她出来,低声唤道,神色间带着几分踌躇,“我有几句话……不知可否请你移步书房一叙?”
  沈识因本不愿与他独处,但念及江灵如今的境况,终究还是随他去了书房。
  踏入书房,江絮示意:“因因请坐。”
  沈识因却仍立着,只轻声道:“江絮哥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不便久留。”
  江絮叹了口气:“灵儿的状况因因也见到了。如今这般,我与母亲虽日夜劝慰,却也是无可奈何。眼下只能尽力寻访名医,盼着能寻得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此事关乎灵儿的名节与心境,还望因因回去后不要告诉旁人,即便是至亲之人,也莫要提及半分。”
  沈识因连忙颔首:“江絮哥哥放心,这等要紧事我自有分寸,断不会向外人透露半分。”
  她眸光微转,轻声探问:“如此说来,絮哥哥对许夙阳那些事也是知晓的?他这般辜负灵儿,实在令人心寒。
  你作为兄长,合该多护着妹妹些。说到底,终究是许夙阳的过错,灵儿何其无辜。”
  江絮见她始终不肯落座,便独自坐下,抬眼打量她片刻,叹道:“多谢因因关怀。你说得是,许夙阳确实荒唐可恨,灵儿确是受了委屈。可事已至此,她腹中既已有了许家的骨肉,且不说许夙阳身在官场,他父亲更是当今太保。虽说眼下是灵儿吃了亏,但若他们二人这病能痊愈,往后相守度日,未尝不是条出路。”
  沈识因闻言顿时了然,原来江絮竟是这般打算。
  他声音愈发沉重:“灵儿既已怀了许家子嗣,往后难再许配人家,倒不如将错就错。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无论作何抉择,前路皆是荆棘丛生。”
  沈识因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
  江絮见她神色忧虑,默了片刻,转移了话题道:“因因可知,当初听闻你被困在皇宫时,我心里很是难熬。那些时日我四处奔走,想为你寻个转圜的余地,终究是徒劳。你出嫁那日,我就远远立在街角,看着花轿一路吹打着往亲王府去了。”
  “从前我便劝过你,莫要为了周全旁人而委屈自己。可如今,你还是成了他们权斗的棋子。你被太子纠缠多时,又应你祖父助陆亲王谋划夺嫡,最后连陆亲王都赔了进去。”
  他语声微顿,带着几分涩意:“因因,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沈识因不明白江絮为何总要这般追问,迎上他的目光,蹙眉道:“江絮哥哥何出此言?为何总要这般问我?我嫁与陆呈辞,是因两情相悦。我心悦他,他亦珍视我,婚后这些时日过得甚是美满。”
  江絮凝望着她提及夫君时眼中不自觉漾开的柔光,声音却沉了几分:“因因可曾想过往后?如今圣上与亲王势同水火,若真有兵戎相见那日,无论哪方得胜,你当真能独善其身?”
  “你又如何确信,这份情意不是因身处困局不得已而生?或许……只是少女怀春的倾慕?”
  沈识因只觉他这话问得蹊跷。自己的心意如何,难道还不比外人清楚?情之所钟,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动摇的?
  她眸光清亮地望着江絮,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江絮哥哥,我的姻缘路、平生志,从来都是自个儿的选择。往后的人生如何,原也与旁人没有太大干系。”
  “你这般挂心我的前程,我心里是感激的。可这世间情意,从来不是局外人三言两语就能说透的。”
  “我说心悦陆呈辞,便是真真切切地心悦着。纵然前路风雨难测,至少我是循着本心,嫁与了想嫁的人。”
  “人生忽如寄,何必终日计较得失?既然选了这条路,不如痛痛快快地往前走。”
  她语气平缓,字里行间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江絮闻言轻笑一声,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因因能这般想,我也就放心了。只盼你往后……当真能事事顺遂。”
  事事顺遂……
  今日许夙阳也与她说了类似的话。
  她不愿再与他深谈这些。这人每每相见总要提及她的姻缘,可说到底,他又有何立场过问?如今她既已嫁入王府,贵为王妃,便是至亲也该守着分寸。
  江絮见她神色微沉,便转了话头:“因因可要坐下用盏茶?”
  沈识因拒绝道:“不必了。我随你来,原是想托付哥哥好生看顾江灵。她年纪小不懂事,当初与姨母作出的决定太过轻率,才落得这般境地。俗话说长兄如父,还望你多体恤她、帮扶她。”
  “无论如何,总要倾尽全力为她寻医问药。我只盼着她能早日康复。”
  想起曾在姨母家寄居时,那个总跟在她身后软软唤“姐姐”的小姑娘,沈识因心头泛起细密的疼。那般纯善的灵儿,合该被人好好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才是。
  少女年少时那份懵懂纯真与良善本是最珍贵的,只可惜她自小镇出来后,未曾得人正确指引,对这世间繁华看得不透,方才踏错了步子。
  如今若能及时拉她一把,往后的路未必不能重新走得稳妥。
  江絮见她欲离去,起身温声道:“因因放心,江灵既是我亲妹,我自当竭力护她周全。”说着便引她往外走,“我送你出去。”
  二人行至门前,江絮方推开房门,却见个小厮正抬手欲叩门。那小厮见了他,忙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上:“大人,那头来的急信,请您过目。”
  这时沈识因恰从江絮身后走出,不经意瞥见小厮递来的信,信封上烙着个金色印章,纹样奇特。
  她尚未看清具体形制,江絮已迅速将信笺接过塞入袖中,低低说了句:“知道了。”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引路。
  沈识因默然跟在他身后,余光瞥见那小厮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又看了眼江絮,神色间透着说不出的紧张。她将这般情状尽收眼底,却只作未见,随着江絮静静出了院门。
  马车朝着亲王府驶去。沈识因望着窗外流转的街景,不由暗叹,既为江灵这般遭遇心生怜惜,亦对江絮那般淡然态度感到失望。
  回到亲王府后,她强打起精神开始料理府中事务。这几日渐渐熟悉了王府规制,既担着王妃之名,便该将这偌大家业整顿妥当。
  她先是去了账房查阅历年账册,又将名下的田庄、钱庄等产业逐一梳理。
  原以为陆呈辞外出办公不过两三日的工夫,谁知半月过去仍不见归影。她心中渐渐不安,差了几拨人前去打听,却都因陆呈辞经办之事涉及机密,无从探听。
  无奈之下,她只得前往父亲府上求助。如今父亲官拜太师,位列朝堂重臣,诸多要事皆经他手,想来应当知晓陆呈辞如今的下落。
  才至太师府门前,便撞见二哥步履匆忙地正要外出。二哥见到她先是一怔,唇瓣微动,竟半晌未能成言。
  沈识因见他神色有异,急忙问道:“二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二哥恍然回神,回道:“妹妹先随我回府。”说着便牵着她急急往府内去。
  母亲闻声迎了出来,面上亦带着掩不住的忧色。
  沈识因望着二人这般情状,心头蓦地一沉:“究竟怎么了?为何都是这般神色?”
  母亲闻言眼圈霎时红了。二哥沉默片刻,方缓声道:“妹妹,现下要同你说件要紧事,但消息未必确实,你切莫着急。”
  他斟酌着字句:“今早得的信报,陆呈辞在利州平乱时遭遇意外,如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沈识因指节倏地收紧,她早该料到是与陆呈辞相关的噩耗——昨夜梦中见他坠入万丈深渊的骇人景象,惊醒时枕畔犹带着冷汗。
  她强自稳住心神,道:“二哥,你与我仔细说清楚,究竟是下落不明,还是……”
  余下的话再问不出口,只紧紧盯着二哥的神情,那眉宇间的沉痛,分明不只是寻常失踪的模样。
  二哥长叹一声:“具体情形我也未能尽知,正欲入宫探听。如今祖父与父亲皆被圣上急召入宫,正是为此事召开朝会。”
  “听闻陆呈辞带人围剿乱党时,琉璃窑内突然爆炸,火势顷刻间蔓延。待官兵前去清理时,只寻得数具焦骸,俱是面目难辨,不知里面有没有陆呈辞。他贴身侍卫岳秋也不知踪迹。”
  沈识因听闻这话,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踉跄着扶住身旁案几。
  琉璃窑、爆炸、焦尸……这几个字眼在脑中嗡嗡作响。在那般骇人的火海里,纵是铜皮铁骨怕也难逃一劫,他当真还能有生还之机吗?
  母亲急忙握住她冰凉的手,连声劝慰:“因儿切莫过早伤心,或许他早已脱险。那些焦骸面目全非,未必就能作准。他那般机敏过人,怎会轻易遭难?”
  沈识因强自压下心头惊悸,颤声问二哥:“当时为何偏要他去利州平乱?他临走时只说是寻常公务,并未提及具体去向。朝中猛将如云,为何不遣他人,非要派亲王亲征?”
  二哥长叹:“此乃圣上钦点,称唯有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