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薛云怒道:“你不想赎就闭嘴,别碍着我脱身,也别找我师尊!”
  “由不得你,”单烽道,屈指一弹,小还神镜腾至半空,化作一片古铜色的波纹,“金多宝,出来!”
  铜纹波光粼粼,任由他以术法催动,却既无回音,也无人影。镜子扭曲片刻,便要消散。
  单烽:“你徒弟在我手上。别装死。”
  镜子那头忽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叱骂:“单烽,羲和日母怎么没烧死你个喷不出火的瞎家雀儿。你叛舫杀徒还不够,自家山头绝了种,还敢来动我徒弟?”
  单烽和他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白塔湖血案后更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此刻劈头盖脸挨了这一顿骂,也只是嗤笑一声。
  薛云听见师父的声音,瞳孔便是一缩。单烽道:“你不怕我,却怕你师父?”
  薛云恨恨地低声道:“你要是偷了你师尊几十件法宝,跑得比我还快。”
  “师侄,你糊弄鬼呢,这话丢在寻常人身上也就算了,谁不知道他少阳子护短?”单烽一听这师徒不和的兆头,立刻来了兴致,“金多宝揍徒弟这样的奇景,我还当真想看看。”
  金多宝身为炼器宗师,又手握护宗大阵,大半个羲和的法宝都出自他手底的煅宝楼,财路越广,为人越抠,唯独对剑庐里的自家弟子予取予求,少阳剑一脉的骄横做派,就是他惯出来的。
  其余弟子妒恨交加,都传少阳剑庐里都是金多宝浪荡人世弄出来的子子孙孙,这才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单烽抓了他心肝宝贝在手,在金多宝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中,绝口不提赎人的事,只单刀直入道:“有一对银钏,叫风生墨骨环,里头嵌有一段仙骨,你知道来历么?”
  “嵌着仙骨?你自己也炼器,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金多宝亦礼尚往来地截住了话头,“我问你,无焰怎么样了?”
  单烽:“谁?”
  “我徒弟,薛无焰,你在白云河谷抓的那一个。雪凝珠一事没个准数,你别冲他动手!”
  “无焰?金多宝,你取的什么破法名,一语成谶,当真喷不出火了。”
  “你敢废他丹鼎!”
  “废他?这点同门之谊还是有的,我灭人鼎火的手法全看造化,短则月余,多则……”单烽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的意思,照常理说,尊者,尤其是风灵根的尊者一旦成仙,便缥缈无形,绝不会有遗骨留下,除非是抢在合道前亲手抽出仙骨,镇入钏中,方才能算得上遗赠。这样邪异的法器,你没听说过?”
  金多宝道:“你说的这玩意儿,能卖么?”
  “它认主,你尽管试试。”
  “那不就得了,”金多宝道,“这算哪门子的遗赠,若是当真垂爱晚辈,就送他一口仙气,拨一拨灵心,才是受用无穷,哪有送自个儿骨头的?那玩意儿能不能铸成器不说,即便千难万险地成了,也用一时少一时,迟早有崩毁的一天,除非——”
  金多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微缓,喟叹道:“临危受命,是大因果啊!”
  他虽对单烽毫无同门之谊,但说起拳拳爱徒之心,却颇有见地。单烽眉峰耸动,伸手抓住了袖中银钏,仙骨碎裂后,残钏仍透着淡淡的寒意。
  临危受命?
  仅这四个字,就令他嗅见了浩劫将至时令人屏息的森寒。
  让一名半步登仙的尊者,活生生抽出一段仙骨,却依旧未能挽大厦于将倾,战局不可谓不惨烈,代价不可谓不沉重。长留宫死雪茫茫的今日,便是昔年力尽未解围的结局。
  和他想象中不同,谢泓衣并非在宗门的垂爱中接过这一对银钏,而是在山河飘摇的肃杀之中。
  谢泓衣难解的心结,和他二人间那一段因果……
  ——小殿下?
  单烽心中没来由地掠过这一道声音,听起来格外熟悉,甚至是带着笑的。
  他对这银钏始终有一段执念。谢泓衣缥缈得像一道影子,银钏便是他唯一可以攥进掌心的东西。
  单烽以拇指抵着银钏,漫无目的地转动,道:“为什么偏是这对钏子,铸成刀剑不好么?金多宝,问你呢。”
  金多宝道:“你问我?这是我送的么,你问我?”
  “假如呢?假如你宝贝徒弟即将蒙难,你要把鼎火撕出一缕,借他用用——”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单烽也不理会他,一把扯过薛云,毫不客气地抓着他两肩,沿着袖口一捋。
  他力气何其之巨,薛云如被踩了尾巴似的,大叫一声。
  “借你师叔打个比方。”单烽道,“败家侄儿,你那些偷来的法宝,藏哪儿了?”
  薛云道:“我迟早杀了你,早说了路上凶险!”
  单烽瞥见他背后衣裳鼓突出一块,仿佛藏了儿拳大小的硬物,刚伸手一按,薛云的后背跟着一耸,面上忽而浮现出极度阴狠的神情,把少年人那点儿旭日初升般的俊朗,冲刷得一干二净。
  “别碰!”
  单烽眉心一跳,他看这小子总有几分不顺眼,此刻这原形毕露般的狠辣一眼,反倒洗去了心中的不协调感。
  人皮底下,就该是这副狰狞的猢狲相。
  金多宝听见爱徒蒙难,更是破口大骂,小还神镜上光华闪动,浮出一道人影来,脸孔挤凑得变了形,恨不能从镜面里钻出来。
  “单烽那王八蛋碰你的长命锁了?”
  薛云道:“不用你管。”
  金多宝腆着脸道:“无焰呀,为师与你有一段因果,怎么能不管?”
  “行,要管是么?那你杀了他。”
  单烽火上浇油道:“长命锁,都修道多少年的人了,还戴这小孩子玩意儿?难怪火貔貅亦步亦趋地跟着,恨不能拿襁褓裹着你。”
  金多宝不计较徒弟的顶撞,却朝着他眉毛倒竖:“你才是修道修进了狗肚子里!这样的随身之物,当然是一段因果。”
  “因果因果,又是因果。”单烽嗤笑道,把玩银钏的动作猛然一顿,轻轻一推,银钏咔嗒回缩了一圈,仅能箍得住小儿手臂。
  果不其然。
  承载仙骨的银钏,必然是谢泓衣自幼随身之物,浸染了那位尊者的气息与因果,方才有了熔铸成神器的可能。
  最能长伴身畔的,除了长命锁,便是安宁钏。听说凡世小儿初生,前尘因果未去,惊悸难眠的,便会求来一枚钏子,镇在肘上,内有机括,身量渐长了,也不觉拘束,这一对只是格外精巧些。
  这也就意味着……
  随着银钏的复位,那繁复的云纹陡然抿合,化作古篆字书成的“安宁”二字。
  银钏背后,却只有一枚孤零零的小字。
  ——霓。
  仅仅是指腹的触碰,单烽心中便掠过一串冰冷的战栗。
  “……从前只知道长留宫云屏翠幕,冠绝天下,怎么没听说过翠幕峰上有这样一道长虹?颜色甚烈——”
  “别看,那是恶虹!自殿下降世后……不祥……”
  “浩劫将至,殿下已尽其力,可惜天意如瀑……根本是徒劳……”
  “……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无数声音涌入耳中,或者说自识海深处喷涌而出,密密麻麻环绕着他,令人头痛欲裂,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却又在他捏住眉心的一瞬间,被某种极其沉郁悲怆的力量砸了回去,仿佛自九天坠下的一滴铅泪,令人七情如烟俱泯——
  唯有一个名字。
  “谢霓!”
  第32章 火树银花
  单烽猛地闭目,几乎被识海中的那一道恶虹割伤,他对长留的记忆,终于透出了唯一一丝真实感。
  不是世人口中的云屏翠幕,而是一道立在垂虹下的身影。
  太子冕服静肃,银蓝大袖却飞涌,袖下一管玉白手腕,横笛而吹,春冰漠漠生寒烟。只一眼,连面容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便毫不讲理地断定,所谓的长留绝景,应当如是。
  谢泓衣的几种身形,便在此刻不断交叠。
  天潢贵胄,烟云过眼。白塔湖畔,形单影只。最终凝而为一,化作今夜城中那一道银裘蓝衣挽彤弓的背影。
  分明就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不记得?全无前因后果,就连这么点残存的印象,也像是偷来的。
  他心中刚泛起一股死咬不放的戾气,那道身影便如冰雾遇火一般,哧地一声消散了。
  单烽道:“我什么时候去的长留宫?”
  金多宝道:“你问我?”
  “你们有事瞒着我,我不问你问谁?”单烽道,“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我的真火为什么会灭。”
  金多宝道:“还用得着想?要不是入了邪道,正经人谁真火说灭就灭?你这老小子,也中情障了?”
  单烽二话不说朝他爱徒屁股上来了一脚,薛云大叫一声,金多宝那厢便如被掐了喉管一般,半晌冷笑一声。
  “紫薇台里,雪害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你没胆子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