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房间漆黑,韩竞坐在原地,始终没挪地方。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缓缓说:“后来呢?”
  叶满迟缓地眨了下眼,轻轻说:“后来……”
  后来他开学了,后来他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后来同学们知道他爸杀人了,后来他们如此正义,代替律法和天道惩罚他。
  “听说了吗?他爸是杀人犯。”
  “哈哈哈,你小心点,别被他给杀了。”
  “你跟他说话了?小心被他传染上病毒。”
  “周秋阳怎么想的?还和他在一起。”
  “周秋阳,和我们一组吧。”
  后来他踏上了天台,后来他差一点点跳了下去。
  后来炎热夏季过去,校园里的梧桐开始纷纷落叶,枯黄叶片坠落泥地里,眨眼被秋霜覆盖,大雪密密绵绵地落了下来。
  他独自生了一场别人都不知道的、生命垂危的病。
  他坐在教室里昏死过去,向他告白的男孩儿偷偷给他披了件衣裳,他的汗打透了那件冬衣。
  下课后无人的阴影角落,他充满羞耻和自我厌恶地把湿淋淋的衣服还给他,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他回到班里,进门时,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说:“叶满,你爸妈来了,在操场上等你。”
  全班都议论纷纷,叶满听到有人说“他爸不是杀人了吗?”、“竟然来学校看他,不觉得丢人吗?”。
  叶满木然地走出班里,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走廊没人在走动,他顺着长长漆黑的路向前走,梦里他无数次走上这条长廊,黑洞洞的,被每一间明亮的屋子排斥在外,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向前走,可回头又没退路。
  大雪里,校园操场的路灯下,他看到了久未见面的爸爸。
  他以前乌黑油亮的头发被剃成了劳改犯头,整个人光秃秃的,好像浑身气质都变了,没了以前的精神气儿,变得软和了不少。
  雪中,爸爸妈妈大包小包提着东西,有监狱里带出的脸盆牙刷,还有给叶满的一袋老面包和一箱牛奶。
  他们站在路灯下,笑着看叶满,享受着一家团聚的美好时刻。
  叶满却停在了距离他们两米外的地方。
  那个男人可怜极了,想要靠近叶满又不敢。
  他畏畏缩缩,脸上一直挂着局促的笑,亏欠好像凝成实质。
  “瘦了。”
  “学习别太辛苦了,成绩不重要。”
  “钱还够吗?”
  他们或许以为叶满应该高兴,应该上前关切的,可事实上叶满只觉得丢人,还有浓烈厌恶。
  叶满一步也没靠近,他没和爸爸说话,避开他的视线和欲言又止,只对妈妈淡淡说:“你们回去吧,我要上晚自习了。”
  他比爸爸罪孽深重,警察应该抓他。
  爸爸从那以后改变不少,他不再赌钱,也没再那么频繁地打妈妈。
  他们努力赚钱还欠下的债。
  日子好像好起来了,可叶满觉得那只是表象。
  “我们那儿的监狱规定缓刑期间抄写法条,”叶满轻轻说:“要定期去报告,警察也会不定时来家里查看,是否有违反规定。”
  那个寒假里,爸爸让叶满给他抄写刑法法条,一副他以身作则地让叶满学习到了知识的骄傲,口口声声说那是为了叶满好,刑法全文共452条,7万多字,没犯过罪的叶满完完整整抄了三遍,作业都没有做。
  警察上门时,叶满看着一向扬着下巴的爸爸低下头,陪着笑,给人低头哈腰,觉得难堪又反胃。
  他躲在厨房里,很害怕,手脚冰冷。
  妈妈也躲在这里,她竖着耳朵听外面人说话,灶糖下火的噼啪轻响中,她轻声说:“做警察真威风,你以后也考警察吧。”
  叶满早就在他爸拿起刀的时候,就没那个资格了。
  他是罪犯,生来带罪、又触犯了法律。
  惩罚爸爸的规则惩罚了叶满,他既然被惩罚了,所以他肯定是有罪的,只是还在逍遥法外。
  ……
  月光城,独克宗。
  八月天紫外线格外的强,古城里大转经筒几乎没有停息地转动,高原的风吹过茶马古道的古老枢纽,飘向纳帕海依拉草原,草甸上牛羊成群,世界明亮耀眼。
  叶满一开始说就没停下来,他压得太狠,向韩竞诉说不如说是在向这个世界求救。
  他把话停在这里,几乎耗尽力气,他努力表达,就为了说清楚一件事,自己应该去接受惩罚了,不是自己又把他丢下,而是有正正当当不可抗的理由的。
  韩奇奇蜷缩在他身旁睡着,丑陋斑驳的小狗在叶满身旁,睡得很熟。
  房间里安静了少顷,韩竞开口道:“我知道了。”
  叶满心里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他懂破窗效应,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懂,暴露自己过往被伤害的经历后,大概率对方会用同样的方法再次伤害他,并且更加变本加厉、毫无顾忌。
  他想着,反正以后和韩竞不会有交集了,随便他怎么样,他伤不到自己了。
  韩竞那句话后没什么反应,叶满偷偷看他,见他拿着两部手机,一部是叶满的,一部是他自己的。
  在自己手里上点了几下后,他把手机递向叶满,说:“我大概清楚了你现在的处境。”
  叶满眼睛里空荡荡的,没说话。
  “我刚查询了航班,明天早上走,下午就能到冬城。”韩竞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叶满眸光产生轻微震荡。
  韩竞站起身,说:“起来吧,先吃东西。”
  叶满:“……”
  他撑着床坐起来,看向韩竞,忽然硬邦邦地说:“你不觉得和我相处很累、很烦吗?”
  韩竞走向阳台的动作没停,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端倪:“没有,我挺开心的。”
  叶满试图去找出对方说谎的证据,可韩竞打开了窗帘。
  灿烂的阳光铺满草绿色的床单,天空很蓝很蓝。
  “韩竞!”叶满带着防备和敌意地叫了一声。
  韩竞把窗帘拉开,侧身看他,那有少数民族特点的优越脸孔在藏区美丽的民房背景下帅得极有生命力。
  他都已经36岁了,可那么有魅力。
  “宫保鸡丁。”韩竞仿佛没看到他建起的高墙,说:“下来吃还是床上吃?”
  叶满紧抿起唇,半晌,慢吞吞爬下床,站在了地上。
  中午饭,两个人都没说话,吃得安安静静。
  叶满今天下午准备去松赞林寺,结束后就离开。
  碗筷轻微碰撞声中,叶满往嘴里塞了一块鸡肉,缓慢咀嚼着。
  他整个人都显得笨笨的,他想和韩竞说,我们就此为止吧,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也不需要谁的帮助。
  “韩竞。”叶满再次硬邦邦开口。
  韩竞“嗯”了声,随手挑出一只小鸡腿,扔进韩奇奇的小狗盆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话在脑袋里转了很久,他说出的却是这一句。
  他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潜意识在求救,在向这个叫做韩竞的陌生人求救,那对叶满来说,需要程度足够的信任和安全感,大前提是,他曾被这个人包容过。
  那沙发不长,俩人并着排,挤得很满。
  阳光晒着脊背,有些烫人。
  韩竞拧开一瓶可乐,放在叶满手边,往自己嘴里含了一根烟。
  这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客栈并不禁烟。
  “要抱一下吗?”韩竞问。
  叶满茫然地看他,忽然想起自己和韩竞那几天开了倍速的速食恋爱。
  也是这样并排坐着,自己也是这样问韩竞。
  他不知道韩竞的意图,他现在反应很慢,还陷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里,觉得脚踩不到实地那样虚,被紧张又焦虑填满,无法抽离。
  沉默中,韩竞主动抬手,搂住他的腰,轻轻把他带进了怀里,他想安慰他。
  叶满缓缓握紧手里的一次性竹筷,坚决地推开了他。
  气氛有点尴尬,韩竞拿烟的那只手搁在膝上,静静燃着。
  叶满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男人好像并没在意,平静地说:“给当地公安打电话,报警。”
  “把记录发给他们,先看他们怎么处理。”
  “给那天你救的小姑娘打电话,你不会比她更了解你原来现在的情况,问她打算怎么做,了解后请律师。”
  “你做了一件好事,叶满。”韩竞稳定的声音踏踏实实传进叶满的耳朵里:“有时候做好事有后遗症,这很正常,不代表你做错了。”
  叶满紧紧咬着嘴唇,片刻后,轻声说:“那天晚上我想起了你。”
  韩竞没吭声,手掐着那根烟,把它折弯了,像是夹带私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