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再坚持一下,我带着你游不快……”
  冷。
  “姐姐……冷……”
  “我知道,我、我也冷。”
  “阿瑾,别睡……”
  牙齿都开始打颤,好冷。
  手脚怎么不听使唤了,好沉。
  迷迷糊糊中,夏蝉的声音将她短暂地拉回了现实。
  “起轿回府,动作快点,让府医在公主府门口候着。”
  “快——拿上令牌,去把太医都请过来,公主、公主晕过去了——”
  意识又陷入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分不清是何时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着。
  “不行,公主还在发热,咱们做奴婢的,这时候更不能纵着公主乱来了。”
  “夏蝉!裴公子失踪了,公主急得直哭,寻常我们哪见公主哭过?何况公主待我们极好,你不想办法分忧就罢了,还如此阻拦,当真是冷心冷情!”
  “冬雪。第一,公主现在病还未愈,太医说了不能见风。第二,天色已暗,宫门已下钥,此时擅自离宫是大罪。”
  “你、你这个胆小鬼!我找初春去!她肯定有办法。”
  ……
  虞晚身体在滚烫中浑浑噩噩,意识却独立出来,被迫听着这些被她锁进黑匣子里的记忆。
  黑匣子像得了癔症的病人,一句接着一句、不受控地蹦出零碎的句子。
  “皇后娘娘有旨:四公主的贴身侍女初春、冬雪侍主不周,纵主行险,惑主乱纪——”
  “为正宫规,着即杖毙,以儆效尤。”
  额头砸在金銮殿外冰冷的地砖上。
  好疼。
  “儿臣虞晚,求见父皇!”
  第二次磕下时,有温热的东西顺着流下来,钻入眼里,鲜红一片。
  身体本就烧得晕乎乎,撞一撞反而舒服些……
  “父皇若不见,儿臣便跪到您见为止!”
  第三下、第四下。
  直到数不清。
  “都是儿臣的主意,是儿臣擅作主张出宫去寻阿瑾,与初春和冬雪无关。”
  “求父皇!放过她们……”
  金銮殿外,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没有半点回应。
  远处,棍杖落在肉上的闷响,和锦帕堵在口中含糊不清的呜咽吃痛声。
  罚得又快又急。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紧闭的大门。
  “等,等等……”
  可没人听她的。
  虞晚用尽全身力气朝前爬着,不顾太监的劝阻,一下一下拍在了大门上。
  “父皇,都是儿臣的错,您让皇后娘娘放过她们……”
  眼前的门未开,却能闻其声。
  “为了两个下人这般,成何体统。”
  “朕看皇后说得没错,让这等不知轻重的奴才近身,只会害了你。”
  “也让阖宫上下都看看,这就是下场。”
  “退下。”
  轻飘飘的几句话。
  高高在上,不容置疑。
  只剩空气中难以察觉的微弱呼吸声。
  然后,消散。
  一片寂静中,有温热的、苦涩的东西喂入嘴中。
  混杂着夏蝉的几乎哽咽的声音:“公主您别再唤了,您烧迷糊了,也烧忘了……”
  “初春和冬雪在多年前,就……”
  “已经……没了。”
  没了。
  虞晚想,没了也好。棍子那么重,没了,就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她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如有千斤重。
  她,好想母妃。
  意识沉入水底,震醒一片沉睡的巨物。
  “大将军回朝!”
  “恭贺大将军凯旋归朝!”
  满朝恭贺一片,穿透了寝殿。
  “外祖父……回来了。”虞晚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捂着包扎得极厚的额头,撞开阻拦的夏蝉,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她不明白。
  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为什么她把裴瑾从湖里救上来,人却丢了?
  为什么慈爱的父皇突然冷漠,向来和善的皇后突然下旨杖毙初春冬雪?
  为什么连母妃都不让她见?
  为什么……
  “晚儿?!你怎么伤这么重!”
  她终于扑进了外祖父的怀中,盔甲好硬也好硌人,冷得身体有些打寒战。
  可那是她能抓住的最后的温暖。
  有手覆在头上,很粗糙,带着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却暖得人眼眶都酸了。
  虞晚猛然爆发出一阵哭喊,混乱着,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外祖父……初春和冬雪没了……”
  “阿瑾不见了……父皇不见我……母妃、母妃也不见我……”
  她仰起头,看着此时头发还没彻底白透的外祖父,呜咽得更凶。
  “初春和冬雪……不知被扔哪里去了……”
  “还有……还有……阿瑾……母妃……”
  “救救阿瑾……”
  虞晚想,她那时大概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所有事情堆在一起。
  分不清轻重,也根本没有轻重。
  都沉得能压垮一切。
  外祖父的声音沉稳如定海神针。
  “好,晚儿别急,外祖父这便派兵前去处理。”
  后来,皇城丧钟敲响了。
  谁走了?她不知道。
  直到夏蝉浑身都打着哆嗦,拼命稳着声音在床边向虞晚汇报。
  “公主……”
  “贵妃娘娘难产,薨了,皇子也没保住。”
  “大将军交出兵权,自请边疆,眼下已经离京……只、只留了一支能供您差遣的锦衣卫。”
  母妃……外祖父……
  浑身血液都像失了首领的兵马,四处奔窜,烫得有些发冷。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院中的,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哭了没有。
  好像没哭,好像又哭了。
  好冷啊,她想着。
  冷到骨子里了。
  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耳边乱糟糟的声音持续不断。
  “快,宫中的太医来了!快给公主看看。”
  有手指隔着柔软的丝帕把脉,耳边又是一阵听不懂的念叨。
  鼻尖的药味越发浓重,身体也越来越滚烫。
  热……又好冷。
  疼……又舒服。
  睡意袭来时,比黑暗更浓,散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沦。
  所有难受都在这一刻消散,周身宛如被咸腥的温水包裹着,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蜷着身子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虞晚不想再挣扎了,只想彻底沉溺在这股诱惑人心的睡意中。
  因为。
  都是她的错。
  耳边有细碎的话语声飘得好远,听不真切,她也不想听。
  “药石无效,公主心脉涣散……”太医声音显得很急,“这……这是她自己不愿醒了啊!”
  “那怎么办……”夏蝉也失了寻常的沉稳,轻声却又断续,“我想想,让我想想……”
  “苏公子醒酒了没?去,快去寻来!”
  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安静下来了。
  实在吵得人心烦。
  她想睡了。
  往生?假的才好。
  她,再也不想来了。
  “阿、阿晚姐姐。”
  黑暗的幕帘只剩一条缝时,那声音硬生生钻入缝隙,炸开一片星光。
  “阿晚姐姐,我……我是阿瑾。”
  “睁开眼,看看我……求你。”
  那声音颤着,却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好别扭的清晰,像念白一样。
  可那寥寥几句,却像在干枯的林中投下火星,瞬间蔓延成一场无烟的火蛇,滚烫得惊人。
  那声音像钩子,硬生生割断了所有缠绕的藤蔓。
  是她的……阿瑾。
  突有新鲜的气息猛地从口中吸进,身体本能地痉挛一下。
  “阿瑾……”她终是迷怔地睁开了眼。
  苏子衿的声音颤抖着,身上还残留着些许的酒气,很淡。
  他艰难地,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逼出话语:“是,是我。”
  “阿瑾,真的是你吗?”虞晚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瑾,别走……”
  温热的气息交织着滚烫,苏子衿整个人僵住了。
  她不是……
  为什么力气会这么大……
  下一刻,她的面容在眼前不断放大,苍白的脸被高温熏得微红。
  她……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唇贴上他的。
  滚烫,炙热,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疯狂。
  像是要将他活生生拆吃入腹。
  苏子衿想说“我不是阿瑾”,可夏蝉的话还犹在耳边回响。
  他不能说……
  他该推开她吗?
  不,他不想……
  可,可她的手越抓越紧,她的吻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