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对比起旁边正在受杖刑的那名书生,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这位四公主,不是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而是……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过。
  连侯爷都敢说杀便杀,何况他们一介白身,身后空无一人。
  他们议论的不是四公主,而是在用自己的命在刀尖上起舞。
  在一片惊恐与混乱中,唯有苏子衿静得像融于空气中一般,他没有后退,反而微微侧头,那双藏在兜帽之下的凤眼亮得惊人,里面含着近乎痴迷的狂热。
  众人视线的中心,纷纷聚焦在裴承砚身上。
  他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翻天覆地的恐惧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嘶哑着嗓子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对死的恐惧压倒一切,他再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身份都抛却脑后。身体像条蛆虫一般疯狂扭动起来,用尽平生的力气试图挣脱身后钳住他的手。
  他浑身都开始肉眼可见地发抖,脸上扭曲得宛若恶鬼,喉中只剩无尽的、听不出字句的咕哝声。
  虞晚抬起手,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面上带着能燃烬一切的笑:“裴承砚。”
  她压低嗓音,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下去……陪我的阿瑾。”
  听到虞晚的话后,还在疯狂挣扎的裴承砚动作生生顿住,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必死了,喉咙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脸上煞白的颜色逐渐朝猪肝色转移。
  他那双浑浊的眼球疯狂转动着,瞳孔缩小成两个小小的黑点。
  “斩。”
  锋利的剑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雪花裹着气流缠绕上剑刃,给那一层亮到能反光的刀具上蒙上一层寒霜。
  “啊!!!”
  裴承砚拼死发出一声如兽般的嘶吼声。
  虞晚手指狠狠掐进掌心,眼神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她要亲眼看着裴承砚下地狱,她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反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她要用那一片的鲜血,来祭奠阿瑾的亡灵。
  就在刀即将落下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到近,马上之人高举一个明黄的卷轴,轴边流苏鲜红,飘散在空中。
  “圣旨到——”
  “快住手!”
  虞晚眼神骤然变冷:“动手。”
  锦衣卫毫不犹豫挥刀而下,可那马背上之人已到眼前,动作之利落,将那致命的一剑击歪。
  裴承砚在地上身体猛然扭曲地痉挛一下,他一寸一寸抬起头,颤抖得连脸上的横肉都在晃动,涎水挂了满嘴。
  钦差这才稳住身形,双手高举着那明黄卷轴,朗声道:“皇上有旨,四公主殿下无需行礼。”
  “还请您接旨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已经被这阵仗弄得有些麻木了,乌泱泱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
  虞晚身边的人也一并跪下。
  苏子衿正要跪,却被虞晚挽住了手臂,阻拦了这个动作。
  他身形一顿,顺从地依着她的力道站直了身体,随即反手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她挽在臂上的手,似在无声地分享着温度。
  “公主?”钦差欲言又止,却识趣地不再追问。
  栖雪台跪了一片,唯有三人站立。
  明黄卷轴打开,钦差开始念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凡朝廷册封勋爵,无朕亲笔勾决,任何人不得擅杀。”
  圣旨念完,钦差将其卷起,双手捧着送到虞晚面前。
  “四公主殿下,可还有异议?”
  虞晚没出声,也没伸手去接圣旨。
  场面一度僵持时,钦差身后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裴承砚大笑不止,直将眼泪都笑出来了。
  死里逃生后,他面上所有的伪装的神情都已不在,满脸都是阴鸷和凶狠,挂在一副横肉之上分外骇人。
  裴承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身衣袍的混乱,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虞晚,声线异常诡异,压低着声音,用悄悄话一般的声线说着:“四公主,想杀我?”
  “我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他脸上的悲痛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混着劫后余生与积压已久的怨毒,“你知道那场火烧得有多旺盛吗?到处都是枯草,泼上柴油,那火烧得十里八方都能看见。”
  裴承砚故意顿了顿,见虞晚脸色白了几分,才慢悠悠地继续说着,尽管声音里还带着颤抖,却掩盖不住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火烧得真旺啊,皮肉烧焦起先可香了,像烤鸡的味道,公主殿下肯定吃过吧?”
  “滋滋冒油的烧鸡。”
  “可不用多久啊,便是彻底焦糊的臭味,真是难闻极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却字句极尽详细,狠命往人心窝子里戳,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被压制多年的恶气。
  “你知道他最后是什么模样吗?皮肉都只剩一块焦炭了,黑得看不出面容来。”
  他声音提高,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他的话语:“诸位可知晓,我为何知晓四公主身边这人是赝品?”
  “因为我亲眼看见我儿从火场里被抬出来的!那是本侯曾引以为傲的嫡子,浑身焦黑就躺在那里!”
  “本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尚完好的衣裳给他穿上,好生下葬……”
  裴承砚看着虞晚明明手臂都在发颤,面色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
  天知道他有多想将这张总是高高在上,平淡无波的脸给撕烂!
  “别自欺欺人了,四公主殿下。”他收尾时,用着最悲悯的语气,清晰地念出来。
  “瑾儿已故去。”
  “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虞晚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宛若在看一只上下蹦跶的小丑。
  唯有那指尖用力地按在暖炉上,指尖由白转为失血的乌紫色。
  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动作轻柔地将那个几乎被捏碎的暖炉从她手中拿了出来。
  是苏子衿。
  他似是想再次伸手去给她暖手,却被轻轻拂开。
  虞晚视线掠过裴承砚,落在袖手旁观的钦差身上,接过圣旨,声音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却好似风雨欲来。
  “父皇真是……仁慈。”
  第38章
  虞晚的话音散在空中, 栖雪台一片无声。
  众人心中却奇异地升起一个念头:
  胜负已定。
  他们不由得放轻呼吸,无人敢擅自从人群中做第一个起身的人。
  裴侯爷赢了,皇帝不远万里派来了圣旨, 京城离扬州如此遥远的距离,要赶上必然是提前送派的圣旨。
  他背后靠的是当今江山的主, 最高权力者。
  而四公主,纵使是之前再如何说一不二, 雷霆手段,但迟一步便是迟一步。
  她输了。
  不过输也正常。
  这位公主自己都活不了多久, 如今知道这样的消息, 怕是那口气就要散了。
  每个人心底各有各的想法。
  有对虞晚的不屑,也有同情,五味杂陈。
  而官员们眼神则是变了又变,眼珠里滴溜溜的都是算计, 重新在心里评估着裴侯爷的份量,盘算着日后应如何好好巴结一番。
  寂静中,苏子衿微垂下头,目光落在手心中刚从虞晚手中拿来的暖炉。
  暖炉还散发着余温, 热度趁手, 铜纹雕刻精美。
  裴瑾死了这个事实, 被裴侯爷亲自公之于众。
  他耳边仿佛还反复萦绕着那令人作呕的话语。
  只是……被她推开的手空落落的冷。
  这一场有些操之过急的仗, 最终还是败在了皇权之下。
  瑶筝未用上,那句台词也未用上。
  苏子衿几乎想劝虞晚收手,回府好好将养身子,来日方长。
  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劝慰,只能做一个无用的摆设站在她的身边, 在这个贴的极近的距离下,无能为力地感受着她手臂上隐忍的颤抖。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到此为止的时候,身边的人发出一声笑。
  那笑更像是从胸口挤出一股气流而出的哼声,轻到难以察觉。
  苏子衿下意识侧头,借着略高一头的身高,只需转换一点视角便能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
  只见虞晚从夏蝉手中拿起方锦帕,掩在唇上咳了几声,擦去那刺目的血的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仿佛擦的不是血,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