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戏班主接过三炷香, 恭恭敬敬朝座上像鞠躬:“祖师爷在上,保佑咱们浮萍班此次出演啊,要顺顺当当的。”
  在他的身边,是没弄清楚情况的苏子衿,身上被几人换上了宽松的青蛇戏服,面上的妆容快速勾勒成型。
  被推上戏台时, 他踉跄一步,懵懂地看着身上这并不合身的衣服。
  背后用了许多针卡着,因穿得匆忙,不少细细的针透过繁琐的戏服,隐隐扎在背上,又刺又痒。
  可更让苏子衿芒刺在背的,是台下突然安静下来、坐得满满的看客们。
  场面简陋,大多数看客就着摇摇欲坠的长板凳坐在台下,有的手中抓着一把花生正津津有味地剥壳扔嘴中嚼着,有的喝一口茶水嗑一颗瓜子,吐了一地花生壳和瓜子皮。
  还有人拿着水烟袋正吧唧吧唧抽着,满身烟雾缭绕。
  而此时,这些人的眼神纷纷聚焦在了先行出场的苏子衿身上。
  “这么矮?像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喂!你们戏班到底行不行啊!这又不是猴戏,小孩都放上台来唱戏了?”
  台下喝倒彩一片。
  苏子衿紧张地咽着口水,极力回想着先前学过的内容,紧绷又生疏地起势。
  可台下老爷们的视线犹如有实质一般,直看得他双腿发虚,心怦怦直跳,跳到嗓子眼里,强硬地堵住了所有声音。
  弄得那短短的几句戏词,他都唱得磕磕巴巴。
  “嚯——这不止是小屁孩,还是个初学的?”
  “退票!退票!老子花钱来看戏的,不是来看你们戏班过家家的!”
  台下看客喝倒彩的声音此起彼伏,更有甚者随手将地上的果皮扔上了台,场面开始混乱。
  每一句话都带着穿透力一般直刺耳膜,苏子衿手抖得几乎捏不出一个手势。
  怎么办?
  他好怕……
  好在很快饰白娘子的伶人上台,熟练地开腔,短短几句就稳住了场子。
  一场戏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小青的台词并不多,饶是如此苏子衿也难以接戏,若非对方临场反应快,还不知要弄出多少糗事。
  恐慌之中,角落里有人吸引了苏子衿的注意力。
  那人个子看上去比他还要矮些,一身素白的衣裳,头上还戴着白色的帷帽,面庞被长长的白纱挡住,看不真切。
  可像有魔力一样,仅仅是被那人注视着,他的心就突然安定了下来。
  待白娘子唱词结束,他首次顺畅又流利地接上了下一句戏词,动作也流畅了,不再磕磕绊绊。
  可台下的看客不满已久。
  “快下去吧!啧,真难看,快将下台子搬上来,别磨叽了。”
  台下闹哄哄的,苏子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下台,脚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引得老旧的木板台阶嘎吱作响。
  好像有几根针插进了背上的皮肤里,尖锐的刺痛激得脚步更是虚浮。
  推搡中,苏子衿下意识朝角落看去,那白色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还未来得及失落,戏班主上来就是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废物!老子真是瞎了眼才将你买过来。”
  耳鸣声骤然炸开,半张脸一开始是麻木的,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如火燎原般席卷漫开。
  牙齿好像都有些松动了,好酸。
  脸好烫啊,像被凑到火盆跟前生烤着。
  苏子衿甚至忘记去摸脸,双手垂放在身侧,像尊木头一样呆站着。
  自从被卖入戏班,他便意识到,这日子再也瞧不见头了。
  不过……他之前总是吃不饱穿不暖,来戏班至少有口饭吃。
  年龄更小的事他记不清了,也不想记。
  ……许是太麻木太苦了,有时他甚至觉得爹娘的脸,看起来都是熟悉又陌生的。
  耳边是戏班主骂骂咧咧的声音,口水横飞,还时不时朝地上吐痰。
  苏子衿下意识朝旁边挪了挪,浑身都泛着难受。
  说不出来是哪里难受,总之就是觉得……实在是有辱斯文。
  外面退票声喊得起劲,戏班主面皮抽搐,闹心不已:“赔钱货,回头就把你卖了。”
  戏班主的脚步声终于远去,想来是去处理那些看客了吧。
  苏子衿低垂着头,憋了许久的委屈和不安终是慢慢发酵,眼眶开始发酸,视线也开始模糊。
  他不敢抬着头哭,只能尽量低着头,让眼泪直直地落在地上。
  他们还没说这妆能不能洗去,这面上的戏妆若是花了,指不定还要遭多少罪。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蓦然出现了一双鞋,是素白的,上面一丁点的纹样都没有。
  苏子衿用力地眨眼,将眼底的泪水眨干净,这才敢慢慢抬起头。
  面前的人正是刚刚角落的那位,离得近了,苏子衿能看出这一身衣服纵然素白,料子却是极为垂顺,那白纱将大部分轮廓都遮盖住了。
  也不知为何,到处都是素白的一片,也就这戏台上多点颜色了。
  他曾无意间听戏班主唠嗑时说了一句什么全城禁喧嚣,挂白幡。
  他弄不懂。
  他咬住下唇,愣愣地看着,猜测对方的来意。
  帷帽下传来稚嫩又柔软的声音,是女童的声线:“别哭了,你唱得很好。”
  “人呀,不管学什么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苏子衿怔住,他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料到这人是来安慰他的。
  他嗫嚅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这个给你……”女童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份用油纸包着、画着精致图样的糕点。
  她原本要递出的手顿住,发觉那糕点被挤压成干瘪的模样,连本该光滑的油纸都皱巴巴的,上面缠的红线更是歪歪扭扭。
  “唔,压坏了……这样吧,明儿我再来给你送一份完整的。”她说着,要将手中的糕点收回。
  苏子衿忽而生出一股勇气,在她收回前将糕点抢过,紧紧攥在手里:“别,这样就很好了。”
  “明天。明天一定给你送一份更好的。”女童空了的手在空中慢慢握紧,许诺着:“我今日出来得匆忙,什么都未带。”
  她抬手将帷帽扶稳:“我还有事,便先不与你说了。”
  有风吹来,吹在她转身扬起的裙角,卷起她帷帽的白纱,像漫天的柳絮,倏忽便散了。
  苏子衿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渐渐远去,低头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谢谢”默默压了回去。
  他扯着棉线将油纸摊开,里面躺着一块碎了大半的桂花糕,混着些白胖胖的芝麻在里头,闻着很香。
  纵然是被压坏了,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何等精致的糕点,不是他平时能吃上的。
  苏子衿不敢留,生怕被人抢了去,三两口就塞入嘴中,还本能地掩住了唇。
  那糕又绵又软,一入口即化,香甜又不腻人,满齿间只余浓郁的桂花香。
  好甜……好软……
  桂花糕他曾吃过,戏班主先前像赏赐似的,随手扔给了他一块。
  那味道又粗糙又干巴,咬一小口便全糊在后槽牙上,咽也咽不下去,噎得人直喘不上气来。
  哪像她给的这块……
  苏子衿想,天上的云朵若是能吃上一口,想必就是这个口感了。
  “官府来人啦!”
  不远处忽而响起一阵惊叫声,看客们一哄而散。
  台上的唱戏声生生被打断,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便是京城郊边也有禁令,谁允许你们在此开戏的?”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这便收拾……哎,官爷别砸,别砸啊……这可是大家伙儿吃饭的家伙事……”
  乒乓声中,只余一片杂乱和满地被撕碎的绸布和戏服,连装行头的木箱都被砸了去。
  夜幕降临时,浮萍班连夜离开了。
  ……
  这一场梦中时而清晰,时而跳脱,时而凌乱,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浮萍班散了,他像件破烂行李,被班主随手塞给了一个牙人。
  辗转间,又被扔进另一个戏班。
  戏班名字他记不清了,只零星闪过班主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弃之如敝履的画面。
  江南的雨季好漫长,又潮又湿,衣服总是带着沤馊味黏在皮肤上,没有干爽的时候。
  他一路漂泊,换了一个又一个戏班,戏台搭了又拆,看客稀稀拉拉,像江南的阵雨。
  后来,戏班散了,他本就无身契,被扔在了路边,连份工都找不着。
  一天、两天……
  第三天时,饿得头发昏。
  好饿啊……
  地上的鹅卵石看起来像圆圆的黑面馒头,树根边的泥土看着像是撒满了芝麻的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