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虞晚那些在旁人面前的冷淡和波澜不惊,此刻尽数如冰雪消融,哪怕极力压制情绪,仍是藏不住那隐隐的脆弱和依赖。
  她眼神聚焦在陆擎身上:“外祖父何时来的扬州?为何会是这般打扮?”
  陆擎摆手,花白的眉毛拧起:“随便出来走走,都说江南风景宜人,便来了。”
  “至于这身行头。”他随手掸了掸身上的粗布衣服,“我这糟老头子,闲不住。”
  “闲来无事便做个戏班的班主。”
  陆擎随意抬头看了眼窗户:“楼下那戏园子,便是锦绣班了。”
  虞晚原本聚精会神听着陆擎说话,此时忍不住发出一个单音词:“啊?”
  她的外祖父,可是曾经的镇国大将军,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现在……现在做了默默无名的戏班班主?
  还能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虞晚对上陆擎有些浑浊的双眼,里面的意味深长让她瞬间回过味来。
  以父皇的猜忌心,外祖父能从边疆乔装来扬州便是一件极艰难的事。
  楼下戏园子的声响热闹,人声鼎沸,是极好的掩饰。这规模虽比不上京城的戏班,却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事。
  虞晚垂眸,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缩,快速整理着头绪。
  国公府的绿牡丹送到她府上,她来见到的却是外祖父。外祖父能悄无声息潜入扬州城多年,其中定然少不了外力帮扶。
  这是不是意味着国公爷与外祖父,早已联手,只是一直蛰伏静候时日?
  那先前边疆送来的两封外祖父的家书……怕也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想到这,虞晚摇摇头,竟是掩唇轻笑了:“外祖父,您连我都瞒得这样紧,当真是……”
  她眉眼弯弯,哪有半点埋怨之色。
  “你肩上的担子够重了。”陆擎抚上虞晚的头发,毫不客气地将她原本顺滑的发丝给揉乱,“我们这些老家伙能做的有限,无非就是老国公那点无用的算计,和我这老头子底下这些残兵旧部。”
  他收回手,语气淡然:“最多也就是替你扫扫边角,添些助力罢了。”
  虞晚顶着一头乱发,几缕发丝调皮地翘起,却笑得更真切了些:“若国公爷的智谋算无用,您这身经百战的阅历算无能,那天底下还有谁敢称有用之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正说着,一个做伙计打扮的精干年轻人快步走进来,脚步沉稳,虎口上满是老茧,一看就是带了功夫在身上的。
  他行至陆擎身边,躬身低语了几句。
  陆擎眉头微皱:“临时摔了脚?这可真是不巧。”
  伙计神色恭谨,压低声音道:“是,原本不该因这点小事来打扰您的,只是这伤了腿的偏是咱们班里的台柱子,这戏班里头没人能顶替。”
  “戏票都卖出去了,客人们都等着呢。本来临时换戏折子也无妨,可近日扬州城来往的人杂了起来,怕引人注意。”
  “小的想,还是得来问您一声。”
  陆擎摇头:“倒是有些难办了。”
  他看虞晚一眼:“瞧你捅出来的篓子,差点给裴家那小子送去见了阎王,瞧瞧,这几日京城来的人多了不少。”
  “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说完这句话,陆擎又笑:“不过,这刀子捅得好啊!”
  虞晚一时被说得无言,敛眸不语。
  这时,一直安静站在虞晚身侧,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苏子衿,轻轻抬眼。
  他看了看面露难色的陆老将军,又望一眼身旁的虞晚,那双还未完全消肿却依旧清澈的眸子里有些许犹豫,继而只剩下一片柔软的坚定。
  他声音不算很大,却清晰可闻。
  “若……若信得过,我可以来试试。”
  第47章
  室内飘起一阵茶香, 虞晚端起杯子,望着苏子衿离去的背影,持杯浅饮一口。
  “我来扬州城许久, 外祖父今日才想起派人来寻我?”
  陆擎靠在竹藤椅上,双手张开放在扶手上, 好生自在:“寻人费了些气力,毕竟要见外孙女, 岂能不备见面礼?那神医神出鬼没,实在不好找。”
  “好在今日总算将人寻来了, 他晚些时候便会过来。”
  虞晚的手骤然收紧, 敛眸望着杯中水面,语气淡了些:“我的身子就这样了,外祖父无需如此费心。”
  “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以往便也罢了,现在必须把这身体治好。”陆擎瞪眼, 吹得嘴边的胡子一翘,“从来只听说武将门第个个身强体壮,还没有出个病秧子的先例。”
  陆擎拍桌,桌子都跟着震了一下, 桌脚边扬起灰尘, 他道:“京城有人不想你病愈, 你倒也能忍, 将那些治标不治本的药喝了个肚圆。”
  虞晚不语,又饮一口茶。
  陆擎斜斜打量她一眼:“我听闻你时不时就懒得喝药?”
  “也是,喝惯了京城那帮太医开的平安方,是个人都得腻味。”
  “外祖父消息倒是灵通。”虞晚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声音多了几分倦怠:“但那药治咳还是不错的,横竖也没毒。”
  陆擎哼声:“是没毒, 但也治不了病。可眼下我给你寻了医术不错的人,你又为何不愿?”
  他见虞晚不答,双手抱胸重新靠回椅内,视线落在虞晚的面上,无需多问心里便有了计较。
  “晚儿,你外祖父虽如今上了年龄,倒也不是老眼昏花了。”
  陆擎举起茶水一饮而尽,声音放低了一些:“当年昭昭被皇后所害,最终一尸两命,其中定然少不了皇帝的推波助澜。我交兵权无非就是想保你平安,没想到他们还是不放过你。”
  “哼,至于裴家那小子……”
  虞晚应声,面色平淡。
  陆擎见她没有半分惊讶,不由得挑眉:“你都知晓了?”
  外面声音敲敲打打,热闹至极。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片刻虞晚的声音响起:“没有实质证据,却不难猜。”
  她继续说着,语气无波无澜:“裴承砚有一外室,想来感情颇好。”
  “毕竟裴夫人丧期还未过,他便急不可耐地让外室进门,抬为贵妾接连生子。”
  虞晚眼神微暗,轻轻咳了几声,不紧不慢道:“起先我以为,他是为了让庶子继承爵位才如此容不下嫡子,故意弄丢了阿瑾。可此次来扬州,他竟敢在我面前亲口承认杀了阿瑾。”
  陆擎望向她这敛着情绪的模样,眼底多了些复杂的慰藉:“当年那个遇事只会掉眼泪的小丫头,如今到底长大了。”
  他话锋一转,脸色沉下去:“哼,不过那裴承砚胆小如鼠,若无人在背后撑腰,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动国公府的血脉?”
  “他的倚仗无非就是父皇。”虞晚压着声音中的恨意:“可阿瑾……碍着父皇什么了?”
  “我想了想,只能是一件事了。”
  虞晚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良久才低声道:“只能是阿瑾无意间窥见了一个秘密,一个父皇不惜一切也要掩盖的秘密。思来想去,那便是母妃的死因了,毕竟若传出有碍父皇的好名声。”
  “父皇还真是世人眼中的痴情帝王啊。”她话里带刺,随即眸光一黯,“可我始终想不通,阿瑾究竟是怎么撞破这个秘密的。”
  “毕竟那时他才八岁。”
  陆擎沉声说:“想不通便不想了,现在首要是先把你这病治治。”
  他目光如炬,视线锁在虞晚身上:“你不愿治无非就是怕病好了打草惊蛇罢了,对不对?”
  虞晚手指微微蜷缩,垂下眸子。
  “怕什么?你觉得你背后空无一人?可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没死呢!”
  “你以为我这些年在江南真是在看风景?更何况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将士,岂是那一块死铁就能操控的?”
  他声音陡然提高:“你装病示弱久了,便陷进那些无用的算计里了?”
  “你可知计谋何时才能派上用场?只有当对方捏住你的软肋、攥着你的把柄时,才不得不步步为营慢慢周旋。”
  “权谋不过是锦上添花,实力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而你的身体,是一切的根基。”
  虞晚终是抬起眼帘:“您说的是,我愚钝了。”
  “你是忍耐太久了。”说到这,陆擎视线仿佛无意间瞟了眼窗外,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裴瑾都死了,你还怕什么?”
  “给个痛快话,治不治?”
  虞晚缓缓握紧了手,轻声回道:“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