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骗子。”
  没有,他没有骗人。
  苏子衿从软垫上滚落,落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按住胸口,张口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到底是什么?
  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他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东西从怀中掉出来,落在木板上。
  是珐琅制成的圆盒,盖子被甩开,里面的雕花口脂艳丽刺目。
  苏子衿手肘撑着身子,视线只剩下那一点明红色。
  那位富商老爷给他打赏的红封,他全部用来买了这盒口脂。
  她涂口脂时,真的……很好看。
  他本来想送药时给她的。
  马车慢慢停稳,外面有人在发号施令:“吁——速速换马!”
  苏子衿猛地直起身,一把将地上的口脂盒捡起,关盖时手哆嗦个不停,几次没有对上。
  “啪哒”一声,圆盖终于归位,他颤着手将口脂盒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随后一把掀起帘子,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双脚落地软得没有支撑,他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稳住身形的瞬间,苏子衿不管不顾地朝前面的那辆马车磕磕绊绊地走去。
  “苏公子?”旁边侍卫面露疑惑,抬手止住车队即将前行的动作。
  “姐姐……”苏子衿抓住马车车窗,借着帘子缝隙将手中的口脂盒探进去,“这是……子衿想送你的。”
  “姐姐可愿收下?”
  他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哭腔和鼻音,身上衣袍凌乱,发簪都不知丢哪去了,长发散在肩上。
  马车里沉默片刻,虞晚的声音响起:“道歉。”
  “给阿瑾道歉,我便收了。”
  苏子衿一顿,缓缓收拢了手指,将口脂盒死死掐在掌心里。
  “对……”他艰难地张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后面两个字像棉花一样,死死堵在喉咙里,再发不出任何音节。
  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只恨,恨那个人如此霸道地占有了她全部的心神,一厘一毫缝隙都没留下。
  为何还要向他道歉?
  “若说不出口,便退下吧。”
  车帘处,有温热的手将他一寸一寸地推了回来,连着那盒口脂一同。
  苏子衿很熟悉,是她的手。
  这双曾带给他欢愉的手,如今却坚定地推开了他。
  是为了……捍卫裴瑾的名誉。
  可他说错了吗?裴瑾确实已经死了,不是吗?
  “公主吩咐,还请苏公子速速回马车,不要耽搁了行程。”夏蝉掀开车帘,看着呆站在外面的苏子衿。
  “是……”
  苏子衿手无力地落下,那盒口脂从掌心脱落,掉在了草地上。
  他没有回头,不再多看地上的口脂一眼。
  她既不要,那便扔了吧。
  横竖没人要的东西,都是这个下场。
  他也一样。
  苏子衿回到马车,还未坐稳,便听得马鞭声响起,伴随着车轮滚动。
  车队再一次出发了。
  他不再哭了,额头还带着隐隐作痛的余韵,在此时显得都不重要了。
  头脑好像都停转了,浑浑噩噩的只剩一片愈发吵闹的耳鸣声。
  好困,好冷。
  苏子衿闭上眼,面上泛起一丝滚热的红晕,意识也在慢慢远去。
  马车仍在飞驰,车身剧烈颠簸着。
  昏迷之中,苏子衿蜷缩的身体随着晃动,不断磕碰在车壁上。额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滚烫的脸颊上。
  车队一路未停,直至天空泛起鱼肚白,终于顺利抵达京城郊区。
  驾车的车夫勒停马车,撩开帘子看了眼,车内的景象让他脸色微变,立刻转头朝前方车队打了个手势。
  不久后,最前方的马车里缓缓走出一道雪青色身影。
  帘子重新掀开,一道声音响起。
  “子衿?”
  第54章
  那一声“子衿”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又近在咫尺,隔着耳膜听不真切。
  一抹熟悉的香气钻入鼻尖,身体本能地就往上贴, 渴求着靠近。
  浑身都好冷,苏子衿不断地朝唯一的热源钻去。
  “公主, 这可如何是好?”
  “从暗道走,先回府将人安置下来。”
  “是, 奴婢来扶吧。”
  一股力道从手臂传来,苏子衿分不清, 只是近乎恐慌般朝身边的人靠近, 像个被吓坏的小兽寻求着主人庇佑。
  “别……”他含含糊糊,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只能不断哭求着:“别丢下我……”
  “求你……”
  他下意识地喊着:“姐姐,别走……”
  手臂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耳边又是那些时近时远的话语声。
  “罢了,我来吧。”
  “公主,这如何使得?您身体还未好全!”
  一阵奇怪的惊呼声中,苏子衿感觉好像有个纤细的身体将他背了起来。
  整个人都被那幽幽的香气裹住了, 他几乎要沉溺其中。
  “走。”
  苏子衿什么都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都仅剩下这最后的温暖, 是他唯一可触碰到的。
  他的脸贴到一片温热的柔软, 反复地蹭着,声音模糊不清,不断地泣着:“姐姐……”
  起初没有反应,后面不知是他将人喊烦了,还是怎的,忽然得到了回应。
  “……我在。”
  得到回应后, 他混沌的头脑再也撑不住,手脚紧紧缠住她,终于安心地昏睡过去。
  *
  京城冬日的夕阳像团火烧云,斜斜照下来,将整个公主府铺成昏黄色。
  苏子衿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令人窒息的色调。
  头好疼,真的好疼。
  他闭上眼,指尖抵在太阳穴上,身体微微晃了晃。
  口中好像还有残留的苦药味,被子也被盖得很好。
  只是周围安静的有点过分。
  他重新睁开眼,缓缓坐起身,环顾四周这熟悉的摆设。
  是公主府的左殿。
  苏子衿转头朝窗外看去,脖子当即传来一阵不适的胀痛,但很轻微。
  他垂下眸,手指抚上去。
  刚醒来的迷茫在此刻被吹散,他想起她冷漠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也想起那滚落在草地上的口脂。
  但是……
  恍惚间,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不是房间里的熏香味,也不是药草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是梦吗?
  他昏迷时做的一场美好的梦?梦见自己被她背着,走过一条漫长又狭窄的小道。
  苏子衿自嘲地摇摇头。
  她分明连看他一眼都不愿了,怎么可能会……
  可是那份温暖却怎么挥之不去,真实到让他恍然。
  苏子衿动作迟缓地坐起来,每动一下,浑身肌肉都泛着酸软。
  他强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
  可等他看清楚外面的风景时,愣在了原地。
  难怪他方才感觉安静。
  公主府……竟空无一人?
  连个负责洒扫的婆子也没瞧见,偌大的府内空空旷旷,没有一丝活人气。
  若非干干净净,不然真与荒废的府邸无异。
  为什么?
  苏子衿扶住门框,忍住眼底猛然传来的眩晕,心底的悲凉一点点漫开。
  所以,他还是被抛弃了吗?
  把他扔在公主府,与留在扬州,有什么分别吗?
  也是……
  她的未来,不会只是公主。
  而他,不过是一个能随手丢弃的戏子罢了。
  她玩腻了,就不要他了……
  苏子衿拽过床边外袍披在肩上,一步步朝外走去。
  双腿沉得像绑上练圆场步的沙袋,可每一步都好茫然,像戏台上每一步都踩错了鼓点。
  他路过被填上的枯池,嗅到满腔的土腥味。
  走进空荡的回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条纵横交错在眼前张牙舞爪。
  拐过一个转角,视线陡然开朗,壮观的庭院中坐落两殿和若干小房间。
  书房与主寝很近,而右殿也离主寝很近。
  唯有他居住的左殿,像个凭空而生的异类,孤零零地缩在府内最角落。
  他最终在庭院停步,正中是主殿,左边是书房。
  然后是……他从未被允许进入过的右殿。
  苏子衿侧头望去,与主殿一般规模的右殿,连最高处的牌匾都被擦得光亮,打理得仿佛有主一般。
  可他很清楚,这里面是什么。
  心底的酸意几乎要涨出来了。
  她把他扔在了这儿,那她心心念念的裴瑾呢?
  他……想看看。